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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156章 僧宗情詩

作者/旌眉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江央氏步入殿中,“羌邏刑律,謀逆者抉目、劓鼻、刖足、鞭抶,然后令牦牛踐踏暴尸。璐夜倫珠,你運氣好,今日亂城,只能從簡!

    璐夜氏揚起頭,“要我死容易,泥婆羅雖小,卻不會甘休!”

    松祿東諾按著肩上的傷口,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對左右道:“送她去日光臺!

    日光臺是日光殿頂的平臺,可以俯瞰全城,臺上的人也會被整個播聿城看到。

    璐夜氏一聽,比聽到處死的命令還恐懼,拼命抗掙。

    松祿東諾臉上露出悲戚的嘲諷,“怎么,你怕他分心戰?他不是神功無敵的轉世活佛嗎?你以為只要你死不開口,就能守住秘密,保住他的威望和聲譽?”

    璐夜氏被強行拖扯向外,經過葉桻身畔,突然奮力一撲,拉住葉桻的袍角。

    葉桻聽不懂對話細節,卻能猜出個大概,她淚眼通紅,披頭散發,是在盡最后之力,懇求自己這個外人相助。

    葉桻騰出一只手,側掌斜劈,拉扯璐夜氏的侍官們被一道勁風冷不丁掀倒,仰身四跌。

    璐夜氏爬起來向柱子上狠命一撞,柱上鑲嵌的紅珊瑚、藍寶石和綠松石嘩啦啦碎落四濺,鮮血從柱上流到地面,在白色阿嘎土上開成一朵刺眼紅花。

    璐夜氏橫在血泊中,睜眼望向葉桻,手臂微微一動,她從真繪殿離開,就沒想過回去。

    葉桻蹲下,把蘇綺瓚送到她旁邊。

    璐夜氏環住兒子,眼中閃過最后一絲光彩,比落在血泊里的寶石還要明亮。

    光彩轉瞬淡去,這對互相依偎的母子在很短的分別之后,再度重逢。

    侍官不知葉桻的來歷,將他團團圍住。

    葉桻站直身子,望向松祿東諾,這位羌邏贊普既然有神鷹教的墨羽令,自然和漢人打過交道。

    “贊普,你想坐看凜軍和紅僧耗斗,兩敗俱傷,等琮瓚率兵歸來,就可一舉消除內憂外患,可你不知道,你未必能活到那一刻,現在我離你只有二十步,這大殿上的人,沒有一個能替你擋住我的劍!”

    松祿東諾果然聽得懂,他和神鷹教暗中交易多年,溝通起來并不吃力,聽了葉桻之言,用漢話回問:“你是誰?”

    葉桻道:“無名小卒。既然我先一步與贊普相見,便替凜軍提前傳一句話:就算你國富兵強,趁人之危,仰仗高原,占盡天時地利,圖謀我大盛國土仍是癡心妄想。不義之戰,必致兵敗國衰,請你認清后果,讓今后羌邏世世代代的國策中,永無‘東擴’二字!”

    松祿東諾肩頭那一刀過了初時的麻木,開始火辣辣的發痛。

    他灰著臉,上下打量葉桻,陰森冷哼,“野心是比高原還龐大的野獸,永結寧好的盟碑不過是扎在野獸穴位上的一根針,有力氣行動的時候,隨手可以拔除,羌邏如此,大盛也是如此,否則月鶻也不會變成隴昆。你可以脅迫我議和、立盟、豎界碑,卻改不了國政交變之本!

    葉桻點頭,“不錯,一切都是掰腕較量,掰到彼此虛軟力盡的時候,就成了兩相和好的牽手。這個比高原還大的野獸從蟄伏到出擊,一次次來往反復,從不厭倦。然而真正流血搏命的征戰者,哪個不盼著安寧守約,不再佩甲持刀?可惜每次死傷數萬、數十萬,只能換來暫時扎住野獸穴位的一根針。贊普,你如此坦率,想必心里清楚,現在凜軍已經戳到你的要穴上,到了你該蟄伏的時候,再掙扎只是徒增死傷,你還拖延什么?”

    松祿東諾一笑,“是不是真的戳中要穴,言之過早,你剛才那一掌十分厲害,是個出眾的武士,這里的人也許攔不住你的劍,可你的脅迫沒有用,因為琮瓚出征之前,我已經向他授予詔命和羌邏國的鑄金印章,王權不在我手中,播聿城一旦有失,琮瓚便有羌邏贊普的取決之責,城中王族皆為臣民,生死無怨,依琮瓚的性子,未必認輸!

    葉桻盯著贊普的眼睛,璐夜氏的血悄無聲息的從兩人中間流過,形成一道殷紅的界線。

    宮外傳來轟然巨響,救度母佛在激烈的攻城戰中傾倒,連帶著推倒了金剛薩埵佛和蓮花生大師佛,塵煙彌漫,土石崩飛。

    蘭嘉法師和林雪崚在大佛砸下來的一瞬間同時躍離法臺,可二人的交戰并未停止,巨響過后,又從曬經場上斗回到倒塌的佛像身上。

    禪杖之勢越來越開闊,林雪崚連換七道劍訣,仍未沖破“如來神殿”。

    元古鴻蒙,紫宙璇宇,天地間有太多神秘深奧的真理,蘭嘉將她領入一個令人崇拜的圣境,她癡迷挫折,找不到答案。

    林雪崚運氣靜心,劍路再變,瑩光剔透的劍身化作奔流的天河,千渠萬道,百阻不回。

    在鄺南霄傳授的所有劍訣中,這道“夏禹訣”最為廣博,也最為艱苦,大禹在洪荒中踏遍九州,鑿山疏流,“夏禹訣”是治理危難、抵抗天力的圣道之訣。

    蘭嘉神功傳世,林雪崚沒有活佛的造詣,只有凡夫的樸素和堅持。

    蘭嘉見流光絕汐劍上的寒光不弱反盛,暗想這姑娘的恒毅之心,年輕一輩少有。

    李烮凝神觀戰,義軍已有大半攻入城中,但蘭嘉氣勢太穩,整座紅城臨危不虛,隨時都能反擊。

    蘭嘉法師真的不可戰勝嗎?琮瓚大軍星夜兼程,如果天明不能收伏播聿城,這千里突擊的剜心一刺便有折戟之危。

    蘭嘉與林雪崚順著蓮花生大師佛斜伸的手臂,一路斗到無量壽佛的佛冠頂上,禪杖、雪劍交逐之輝象佛頂盛綻的寶光。

    蘭嘉凝起密宗“柔子貫頂”內功,禪杖天庭壓地,萬象雷鳴。

    林雪崚亦將太白心經逼到極致,“夏禹訣”迎著禪杖之勢,奪路而刺。

    天巔之戰,到了必見分曉的時刻。

    日光殿頂的日光臺上忽然亮起一簇火光,因為是全城的至高點,這火光人皆可見。

    李烮仰頭望去,起火處桑煙彌漫,臺上升起白幡,不是一般的火信,而是羌邏族的天葬儀式。

    這時候突然舉行日光臺天葬,羌邏王宮必有劇變。

    火光映入蘭嘉的眼睛,禪杖象結了冰,在空中停滯了一瞬。

    冥冥之中,依稀傳來珠寶碎裂的聲音,叮叮咚咚,在他耳邊空曠回蕩,帶走了他的魂魄。

    激戰之際,毫厘之差,千里之別。

    這停滯的一瞬是颶風的風眼,林雪崚從驚濤駭浪沖入奇異的安靜,深奧無邊的“如來神殿”變得象繁星經緯一樣清晰。

    “夏禹訣”的艱辛隱忍終于變為爆發之勢,萬流歸一,化作直沖風眼的“補天決”。

    蒼天補,四極正,背方州,抱圓天。

    太白心經寒霧如云,流光絕汐劍勢不可逆,綻出彗星般的雪光。

    赤鐵禪杖劃出一道弧線,墜下佛冠,流光絕汐劍刺入蘭嘉的胸膛,卻被僧宗的柔子貫頂功反震彈回。

    蘭嘉袈裟一拂,受傷之下的反擊依然洪猛。

    林雪崚以“霧鎖天寒手”自護,二力相沖,冷霧當中傳來喀嚓嚓的裂響。

    李烮止息凝眉,只見無量壽佛的佛冠象爆開的果莢一樣碎成千片,墜向四方。

    林雪崚和蘭嘉各受沖力,隨著萬千碎片倒飛墜落。

    銀光一閃,林雪崚在空中拋鏈,鉤住無量壽佛平展的手指,連蕩三蕩,緩去下墜之勢,松鏈落地。

    李烮急步上前,“雪崚!”

    林雪崚捂著胸坐下,吐出口中的血沫,“無懈可擊之人,竟然突有一懈,若非如此,我必死無疑!

    柔子貫頂功太強,她雖有太白心經相護,仍是受了內傷,與僧宗相斗能全身而退,已算十分幸運。

    蘭嘉負傷跌墜,胸口劍傷血如泉涌,紅僧們大驚失色,奔聚過來。

    蘭嘉面色未變,然而太白心經的寒氣已經順著傷口侵入體內,凍得他腑臟顫栗。

    僧宗修練多年,有金剛不壞之譽,連他都遭受重創,紅僧心驚膽戰,斗志大減。

    蘭嘉手按傷口,看著日光臺上的火光,悲涼一嘆,令所有的僧人全部棄戰,撤入城內。

    守軍平庸,紅僧一撤,義軍席卷全城。

    李烮下令不必趕殺,只讓義軍把控各個重要殿堂和通道,逐步收縮圍圈。

    天明之際,圍圈收攏到日光殿外。

    紅僧聚集在殿前的臺階上,蘭嘉立于臺階頂端,象往常一樣督導眾僧開始晨間的功課,先誦《楞嚴經》,后念《大悲咒》,紅螺山一片誦經飄幡之聲。

    平原周圍的群峰被東方的第一抹曙光點亮,諸神戴上金冠。

    林雪崚環視群峰,昨天日出時還在其中一座峰頂上遙望播聿城,今天已立足于天巔之城的至高之處,滿心感慨。

    金輝落在日光殿上,蘭嘉雙手合十,浴光而立,面無悲喜。

    日光殿正門徐徐開啟,葉桻手持金翎書信,經過蘭嘉身側,穿過紅僧,走下臺階,將信呈給李烮。

    “殿下,羌邏贊普的金印已在琮瓚手中,松祿東諾并無議和之權,這是他以父輩族長之尊,勸說琮瓚與大盛休戰締約的書信,請殿下轉交琮瓚,播聿城中的王族能做的僅限于此了!

    李烮看過書信,“葉桻,日光臺上天葬的是誰?”

    “是羌邏小王子蘇綺瓚和他的母妃璐夜氏!

    他簡單講述了璐夜氏母子之死,此刻日光臺上火光未熄,桑煙蒸空。

    璐夜氏臨終用手臂環住兒子,抱得很緊,天葬師剝解衣衫,將兩具尸身一并清洗干凈,置于臺上。

    桑煙用來吸引禿鷲,天色已亮,不多久就會有禿鷲前來啄尸。

    羌邏人以天葬寄托靈魂升天之愿,折現了紅螺佛教“舍身布施”的哲理,禿鷲是比丘化身,啄尸以食盡最為吉祥,說明死者沒有罪孽,靈肉分離,可以轉世,如果未被食凈,要將剩余骨肉焚化超度。

    璐夜氏謀刺贊普,大逆不道,本來不配天葬,但松祿東諾體念蘇綺瓚為自己替死,與璐夜氏母子情深,一并以天葬之禮處置,算是寬宏。

    高空出現幾只禿鷲盤旋的身影,它們在下落之前邊兜邊降,謹慎察看。

    李烮盯著蘭嘉的側影,深深一嘆,用羌邏語緩緩念道:

    “如相憶,長歌寄,黃昏影投河,月中人常倚。

    南露臺,夢中來,孤燈寒衿紗,窗落格;ā

    不得語,不得泣,兩心無人知,黑發漸白時。”

    林雪崚聽不懂這些句子,只覺韻律深沉,在高曠之地和著風聲與平靜的誦經聲,令人眼眶泛潮。

    蘭嘉法師肩頭微微一顫,世上極少有人知道,許多高原上傳唱的情歌,其實是他這個僧宗所作,紅螺寺威嚴禁錮的世界與男歡女愛格格不入,可他天命該劫,竟與高原最美麗的女人相戀。

    他把夜深人靜時寫下的情詩投進播聿河,大部分被沖的無影無蹤,少數被河邊的牧民撿到,流唱開去,成了高原膾炙人口的歌謠。

    此刻念誦這首詩的人,象佛眼一樣洞穿了他的秘密。

    蘭嘉睜開雙目,一只禿鷲已經搶先落在日光臺上,張嘴伸頸,喉中“咕喔”作響,開始試探啄尸。

    臺上摟著兒子的女人曾經帶給他最痛苦也最歡娛的夜晚,倫珠的眼淚讓他修行的定力象風沙一樣渙散。

    這些年,他除了默默注視她們母子平安,別無所求,可風暴終究要來,一個保護兒子的母親,沒人能夠阻止,連他也不能。

    倫珠崩潰的聲音尤在耳畔,“仁欽,侍女白瑪在琮瓚出征前與他偷歡,竟然懷了琮瓚的孩子,她再也不會和我一條心了!她知道真繪殿地壟暗道,她遲早會把我們的秘密說出來,也許她已經告訴了琮瓚,也許她會向江央氏和贊普報信,我毒死了白瑪,可還能遮掩多久呢?”

    “你我遭受天遣,我不怕,可蘇綺瓚是你的兒子,他們不會放過他!為了蘇綺瓚,讓誰死我都不在乎!你不愿意,骯臟的事情我來做,我已調了泥婆羅密軍,在琮瓚的歸途上截殺他,殺松祿東諾的刺客也已安排好,凜軍來襲,正好可以掩蓋一切,咱們把截殺和行刺推到凜軍頭上,你只要制住攻城的凜軍,高原上其他的凜軍只能被動退棄,外患可平!松祿東諾和琮瓚一死,蘇綺瓚就可以繼承贊普之位,憑你佐政的才干,還愁羌邏不強?”

    松祿東諾安排天葬的目的,蘭嘉當然清楚,作為僧宗,他在羌邏威望極高,他們沒有能直接毀了他的證據,最容易的莫過于逼他自己親身承認,這一步走出,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蘭嘉立在晨光里,聽著李烮念誦自己以前寫給倫珠的情詩,微微一笑。

    一切都已清明,世上本無秘密,只有內心的魔咒,他一生都在為別人消除業障,現在終于輪到了他自己。

    蘭嘉坦然昂首,走向日光臺。

    紅僧的誦經聲嘎然而止,眼睜睜的望著僧宗一步一步,登上天巔之城的至高處。

    試圖啄尸的禿鷲跳到一旁,警惕的望著這個從容沉睿的身影,袈裟披著陽光,紅得比血還要濃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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