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之秋,千里錦繡,在亂世里沉穩(wěn)的圈守著一片余存的絢爛。
拔仙絕頂常年如冬,太白宮早早披上雪裝,空山鳥稀,玉極軒傳出輕婉的歌聲。
莛薈在窗口縫著加厚的被褥,聽著云海群峰間的回音,雪花撲面,片片清冷,仿佛世間只剩她一個人。
義軍出征日久,太白宮老幼家眷和五坊工匠走的走,散的散,最近一個月,蕭條轉為混亂。
王郯逼近東都,關中百姓紛紛逃進秦嶺。東都一失,形勢急轉直下,一夜之間,西京幾十萬民眾涌入秦嶺,或走棧道逃命,或在山中藏身,驚惶萬狀,山間云海都似翻滾著喊殺之聲。
柯文櫻哄睡了兒子,偷空來到玉極軒,累得長抒口氣。荀瑞新婚離征,她給出世的孩兒起名荀凱,只盼義軍早早凱旋。
莛薈放下針線,彎眸笑問:“小凱的鵝口瘡好了?”
柯文櫻點點頭,在莛薈身邊坐下,捧起被褥幫著縫補,“小薈,你不能再拖磨,盛軍守著秦嶺北面的隘口,京城的皇帝權貴很快就要走棧道穿嶺入蜀,王郯不會罷休,到時候大兵追趕,殺入秦嶺,太白宮也難保安寧,婦孺留在這里只是添累,明天你跟著我和公孫夫人一起走,幾位執(zhí)坊會在這里繼續(xù)照料鄺公子,你還有什么不放心?”
“文櫻姐姐,霄哥哥就要醒了,我不走。”
霄哥哥要醒這句話,莛薈說了兩年有余,人人皆知鄺南霄和易莛薈并非真正的夫妻,她卻象固執(zhí)的燈蛾一樣,寸步不離。
照料一個昏睡不醒的木殭人枯燥辛勞,莛薈每日用鹽水為鄺南霄清洗口腔,把食物熬成粥糊仔細灌喂,為防嗆咳每次只喂一點,一頓飯要花一個時辰。她給他擦浴身體,梳洗頭發(fā),修甲剃須,每隔一陣便為他翻身拍背,免生褥瘡。
她按醫(yī)師藺仲仁的吩咐替他針灸刺穴,活動關節(jié),煎藥補養(yǎng),她扶他站立伸肌,用木輪車推著他沐日透氣。她為他吸痰通泄,驅(qū)蚊打扇,裁衣做履,換洗被褥,她在軒中栽種蘭花,給他腰間纏上氣息清新的香巾。
日日夜夜,活潑好動的小猴子熬過自言自語的寂寞,熬過心力交瘁的苦悶,熬過一成不變的單調(diào),熬過令人氣餒的絕望,她略帶頑皮的韌氣仿佛一根折不斷的竹子,總能冒出生機,即使偷偷黯哭一宿,黎明時分必又滿臉笑容。
她熟悉他的一切,他已是她的至親,把他托付給別人,不是腕她的心割她的肉嗎?
莛薈看了一眼鄺南霄安詳?shù)哪橗嫞拔臋呀憬悖悴恢溃蛲砦医o霄哥哥講我小時候爬樹摔跤的糗事,說到我頭上腫起雞蛋大的包,半邊臉都烏青了的時候,他真的皺了皺眉頭,我看得仔細,絕不是眼花,霄哥哥已經(jīng)能聽見我說話了!我等他睜眼醒來的那一刻,幾乎等斷了腸子,現(xiàn)在就是雷公劈我,我也不走。”
次日清晨,五坊最后一批決定遷轉的老弱婦孺背起行囊,由公孫夫人領著,離山南下,柯文櫻也在其中。愿意跟隨的百姓攙攜相伴,浩浩蕩蕩。
許凝、宋竺、季隱常、范成仙領著留守太白山的六百多人外出相送,這樣的分別太多,連辭別都變得簡單。
下山的隊伍消失于云雪纏卷的山腰,送行的人們正要折返,忽見柯文櫻背著小凱,連同絲錦坊十來個最要好的姐妹又從一片白茫中冒了出來。
莛薈奔下臺階,柯文櫻笑道:“我走了百十步就后悔了,之前只顧著孩子,現(xiàn)在一想,小凱是個男子漢,應該學他爹爹和舅舅,我雖為女流,怎么也是執(zhí)坊之一,你們都留下,我也湊個數(shù),五坊俱在,太白才齊全啊!”
季隱常一伸胳膊,把小凱從她背上接下來,莛薈拉著柯文櫻的手搖了三搖,眾人齊聲歡笑。
笑聲沿著空曠的山巔傳出很遠,這樣的笑聲在動亂之世,比金子還稀缺。
秦嶺以北的渭水沿岸一片愁云慘霧,承業(yè)帝李壑早就不知笑為何物。
即位不過兩年,竟被逼得離京出逃,官員的諫阻,嬪妃的哀戚,讓他的腦子疼得象個碎裂的核桃。
天公仿佛要為大盛掬一把淚,御駕車馬駛出西京時,忽然下起大雨。
李壑掀開玉輅帷簾,回望灰蒙蒙的宮墻,雨點打在臉上,不知今生是否還有機會回到這個令他煩惱又留戀的地方。
出宮不到一里,忽聽車外嘈雜,李壑聽多了噩耗,驚弓之鳥一般拉住侍乘太監(jiān)黃茌的袖子,“郯賊到了?”
黃茌安慰:“陛下莫慌,內(nèi)臣去看看。”
黃茌下了玉輅,見兵部侍郎率二十來名文武官員追出宮,冒著大雨奔到御駕之前,伏地痛哭,最后一次勸阻李壑不要棄京而逃。
“陛下,潼關未失,人心未喪,陸將軍浴血而戰(zhàn),關中將士皆以陛下馬首是瞻,若天子誓除逆賊,敢死之士無不肝腦涂地!陛下一旦離宮而去,山陵崩潰,萬民寒心,忠無足立,囂賊無忌!請陛下速調(diào)御西軍增援潼關,維系太祖基業(yè)!”
黃茌怒道:“爾等好大的膽,竟然不顧天子安危,犯上忤逆,阻攔御駕,再不離去,格殺勿論!”
李壑性情孤僻,六神無主,極易對身邊的太監(jiān)產(chǎn)生深重的信任和依賴。伏闕上書趕走朱承恩以后,黃茌漸漸成了天子的主心骨,把持內(nèi)政,處置要事,生殺任免皆有特權,被李壑稱為“阿父”。
勸阻的幾位官員死心絕望,掩泣退后,還剩四人跪在雨中不動。
黃茌一努嘴,御駕兩旁的京兆府衛(wèi)隊手起刀落,天子離京的第一道坎,便是四名忠臣倒斃雨中身首分離的血尸。
李壑蜷在車中,臉上冰濕一片,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早兩日啟程的親王貴族在郿縣取褒斜道出逃,李壑與隨行的百官嬪妃從盩厔取儻駱道南下。
儻駱道全程六百五十二里,是從西京到漢中距離最短的棧道,雖是捷徑,可大雨連日不停,天子車隊行進艱澀,山腰棧道盤旋起伏,一邊是深谷兇淵,一邊是陡直懸崖,平常就很險峻,何況風雨交加。
從駱口驛入山以來,車馬危情不斷,被雨水沖松的山石好幾次毫無前兆的連坡滑下,將路阻絕,清理許久才勉強疏通。
大臣們棄馬步行,渾身泥水,皇后妃嬪走不動路,縮在輦上,嚇得花容慘淡,年幼的皇子公主們尖哭不止,嬌貴之人哪里受過這樣的顛簸磨難,三日行了不到百里。
開路的贏王李雍望著滿天烏云和茫茫深山,回首車隊,臉色一片陰冷。
王郯入京稱帝的消息傳到李壑耳中時,棧道上的隊伍又遇上堵塞,兩山壁立,峽谷幽森,李雍率衛(wèi)隊在前面疏通排險,李壑與后妃子女在棧道旁的山神廟里躲避風雨。
陰冷的濕氣從山澗漫進廟中,黃茌縮身而入,低聲在李壑耳邊道:“郯賊命胡遨領軍十萬,追擊而來,陛下不要驚慌,申炯將軍的三萬御西軍在駱口驛護駕,山口易守難攻,必叫賊不得進。”
李壑漠然無應,從秦隴撤回來的御西軍都是傷病疲苦之師,以三萬疲師抵擋胡遨十萬追兵,他再愚鈍也能分得出優(yōu)劣。
黃茌見天子神色與往常不同,正揣摩,忽見李壑站起來走到門外,淋著雨對天大喊:“朕已狼狽至斯,你還刁難重重,難道每年祈天祭祀的香火,都燒給閻羅地鬼了嗎?”
李壑拔出佩劍,狠狠斬向廟門口的一塊石碑,一道閃電當空劃過,寶劍入石寸許。
溫順的天子竭聲怒吼,文武前所未見,無不驚愕。
這一吼仿佛真的被天公聽見,一個時辰后,連綿大雨漸漸消停,眾官圍著李壑稱奇頌德,這套阿諛之事倒沒因為處境艱難生疏一分。
天子御駕復又顛簸上路,棧道上不時仍有塌方墜石,不知是因為水土松滑,還是因為追兵隆隆的馬蹄聲傳震百里,連山嶺都瑟瑟發(fā)抖。
申炯在駱口驛血戰(zhàn)兩天一夜,三萬將士剩余不到八千。
申炯率領殘兵撤進山口,燒塌十里棧道,斷了胡遨的追路,然后每走一段,便將身后棧道毀去一段。
胡遨展開地圖,褒斜道和儻駱道是四條北蜀道中居于中間的兩條,象兩根鎖鏈一般,沿著斜谷、駱谷貫通秦嶺兩肋,兩肋當中的腹心是秦嶺主峰太白山,外側的陳倉道、子午道相距太遠,如今褒斜道、儻駱道都被撤退的盛軍燒斷,這些棧道耗費百年血汗建成,短時之內(nèi)難以修復。
胡遨踱了兩個來回,傳令道:“去山中抓百十個民夫,充作向?qū)В纯闯藯5肋有沒有通途!”
不多久,一名傳令兵前來通報:“將軍,外面有個隊正,說他知道一條隱秘的通路。”
胡遨一聽,令其入內(nèi)。
隊正是下轄五十人的芝麻軍官,此人一進帳,卻讓胡遨起了兩分興致。
來者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可眼神精練,舉止利捷,渾身一團詭異之氣,令人不敢輕視。
“隊正田闕,參見將軍。”
胡遨問:“你說的隱秘通路在哪里?”
田闕上前一步,“秦嶺當中還有一條不為人知的棧道,在儻駱道之西、子午道之東的乾水河谷中,是多年前為廣成帝采運仙果而建,后來廢棄。”
“廢棄棧道,還能通行?”
“回稟將軍,這條乾水棧道多處松塌,高絕險陡,大軍難以通行,若是挑選五百名身手矯健的軍士帶著釘鑿繩索,冒險抄乾水棧道南下,然后在雄黃峰西切,定能趕在盛軍之前到達儻駱道的要驛觀音崖,只要把觀音崖棧道燒毀,承業(yè)帝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將軍甕中捉鱉,易如反掌,滅盛頭功,非將軍莫屬。”
胡遨盯著田闕,“既然如此,你可愿帶兵走乾水棧道,前往觀音崖?”
田闕一笑,“將軍,若無此愿,小人便不會來報訊了。”
胡遨大喜,當即任命田闕為先鋒校尉,帶領五百軍士先行,大軍等抓到向?qū)е笤偕钊肭貛X,見勢接應。
郯軍涌入秦嶺,抓捕民夫,躲在山中的百姓拼命向深僻的地方逃避。
消息很快傳到太白宮,范成仙匆匆步入玉澤堂,把大伙叫到一處。
“兩日內(nèi)抓去了一百多人,看樣子郯軍要找向?qū)Т笈e入山,胡遨的矛頭雖然不是咱們,但郯軍一向過無不盡,對太白宮不會例外,你們可曾聽說西京屠城?”
王郯初登基時,為了收攏民心,下旨不得擄掠,甚至向貧民發(fā)放錢糧,并在市坊張榜曉諭:“曦帝起兵,本為百姓,整軍而治,不剽財物,汝曹且安居無恐。”
可王郯的屬下都是擄掠慣了的,到了京城榮華之地,就如一個餓鬼面前擺著山珍海味,不吃比身受酷刑還難過,僅僅煎熬了幾日,縮忍的狼爪便一彈而出,開始在城中搜刮美女財寶,謂之“淘物”。
王郯并未嚴懲,部屬更加膽大,各出洗掠,焚肆掘墓,稍遇反抗便殺人滿街。
西京人口雖然出逃了不少,可泱泱都城居民百萬,家宅無數(shù),光是滯留的宗室舊臣、書生門客就有幾萬,戶戶被抄得人皆赤腳,品銜稍高的官員全遭清洗。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太白宮的起身是盛太祖李鉞的消夏行宮,若被郯軍擄掠,必是一樣的下場。
許凝搓手而嘆:“三壇好漢在此,什么豺狼虎狗都不怕,現(xiàn)在拔仙絕頂只有五坊工匠和逃災難民,如何才能保住太白宮兩百年基業(yè)?”
柯文櫻忽然想起一事,“范叔叔,你前兩日差人打聽,可曾探明申炯將軍撤回關中的御西軍里,是否有太白義軍?”
范成仙搖搖頭,“悉黎殊大軍突然退卻,申將軍為防羌邏詐變,還留了一些人馬看守河洮,跟隨東壇主和柯左使的太白義軍皆在其中,沒有跟著御西軍主力撤回渭水。”
眾人一聽,都有些失望,林雪崚的南路義軍據(jù)說已經(jīng)跟著凜軍撤出羌邏,可沒有確切消息。
山重水阻,拔仙絕頂孤守無援,季隱常道:“天災人禍,當來則來,秦嶺不是大軍施展的地方,咱們有群山相護,不會輕易陷入絕境。”
莛薈托著腮幫環(huán)顧眾人,暗想如果霄哥哥不在昏睡,一定會有對策。
后半夜,莛薈亂夢連篇,揉眼驚醒。
玉極軒在太白宮最高處,可以從四面長窗看到百里外的情景,她披衣起身,走到窗邊,東南方有一片熊熊火光,象毒龍的舌頭一樣燎透了暗夜的云層。
幾位執(zhí)坊也已驚動,宋竺奔到宮外的露臺上,目測火光的位置,“那是觀音崖,奇怪,皇帝的車隊走不了那么快,這不是盛軍放的火。”
范成仙不解,“郯軍才抓了向?qū)В沒進山,怎么可能連夜抄到盛軍前面,放火斷路?難道盛軍當中有人嘩變,要拿皇帝的腦袋邀功?”
宋竺想了想,“不是嘩變就是有人領著小股郯軍走乾水棧道抄了近路,知道乾水棧道的人不是一般的向?qū)В菍@一帶極熟并且很有膽量的人。”
大家心中暗驚,承業(yè)帝前后斷絕,末路難逃,盛軍的安危遲早會牽扯太白宮的安危,拔仙絕頂依仗地利,若有人熟知路徑,精通這一帶的地況,太白宮群山相護的優(yōu)勢就喪失了一半。
幾人望著夜色中的大火,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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