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好手憋氣潛游,出水后都有些喘息,宣女卻連嘴都沒張一下。
她身穿黑色水靠,背上負著一個黑色的包袱,悄無聲息的爬上江堤,沒入城墻下方的黑暗。
大家不是沒見過宣女幽靈可怖的身手,但每每目睹,仍是驚異。
她輕小無聲,眾人瞪足了眼睛,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偷偷攀上城墻的影子。
城墻高達四丈,墻體堅滑,沒有搭手落腳之處,宣女選擇了大北門東側可以避開角樓視線的隱蔽墻段,伸展四肢,毫不費力的貼墻上攀,到了城垛下方,離守城士兵僅僅幾尺之遙,那些士兵卻毫無察覺。
宣女從包袱中抽出一截繩頭,系在暸口下面的突磚上,然后側身橫攀,沿著城垛貼行向東,身后徐徐展開一張黑色的繩網。她每隔數丈,就在突磚上系繩固定,襄州北城墻外悄悄罩上一件薄網外衣。
水中人人捏著冷汗,宣女貼在高闊的城墻上,時縱時斜,時停時快,宛如魔獸眼皮下的一只甲蟲。
霍青鵬心跳如鼓,“杜三網,你的網夠用嗎?”
杜愈不滿,“你當我真的只有三張網?”
他的漁網比漢水舵的輕巧細密,湖網與江網收法不同,扯錯繩子麻煩不小,見宣女終于有條不紊的牽著數條網繩下了城墻,總算稍舒口氣。
宣女回到江堤,五湖幫的水手們接過網繩,用力一抽,一排貼墻漁網斜拉而起,江中啟明軍躍身出水,以網為梯,飛竄登城。
城頭守軍哪料到會有飛鰩般的水兵直接從江中撲上城樓,襄州歷戰無數,從沒見過這么匪夷所思的情景。
北門烽火陡亮,城南的尤紹回頭一看,不禁連退三步。
林雪崚一見烽火,知道霍青鵬他們已經拔下前陣,一聲令下,江中沙洲上的履水壇推舟下水,啟明軍主力渡江攻城。
小舟冒著箭雨接近,林雪崚、葉桻、徐敦和段錚率先躍上江堤,段錚被冷箭射傷肩頭,他折了箭桿,一步未落。
城樓上霍青鵬單刀劈刺,杜愈長桿橫揮,北門守卒拼命堵截,一根根燃火檑木推下城墻,燒斷漁網,亂箭飛石密集如瀑。
葉桻腳下漁網燎斷,他凌空提身,一個“鞭風旋螺”掠上垛堞。
林雪崚左手拋鏈,掛上墻頭,躲開滾木,飛蕩上城,流光絕汐劍冷光綻放,象一顆振奮人心的啟明星。
李烮欲揚先抑,讓啟明軍慢吞吞的牧馬割草,憋足了勁,此刻匕首般的突軍終于一彈出鞘,鋒芒畢露。
羿射壇箭弩猛銳,懸天營攀城迅捷,刺砓營所向披靡,連萬敖、全大猷這些匪盜也個個精勇。
尤紹調撥三千援軍,趕往北門,援軍沿著西墻北進,竟被段錚一把白虎刀封住了去路。
郯軍連倒六七排之后,用槍叢盾墻層層頂上,葉桻趕來相助,凌濤劍風行電閃,與白虎刀威猛咆哮的刀影并成一片。
段錚酣暢大笑:“葉桻,幸虧我當年沒在天蹄峽一刀劈死你,否則哪來現在的痛快!”
啟明軍浴血奮戰,一舉撕開北門的防守,攻進了堅不可摧的襄州城心臟。
郯軍內外被動,人心大潰,盛軍士氣高振,里應外合,越戰越勇。
日出時分,陽光照亮了郯軍堆積如山的尸體,尤紹望著四面八方的血火焦煙,開城投降。
白旗象老人彎垂的眉毛,蕭瑟的懸掛在城門兩側,喊殺聲止,只余晨風江水低低嗚咽。
颯露踏過尸堆血河,緩緩步入城門,停在尤紹身前。
尤紹懸賞黃金五十兩的天山天馬此刻近在咫尺,他卻沒有勇氣抬頭看上一眼。
李烮騎在馬上,冷冷俯瞰,“尤紹,你城破軍敗,王郯容不得你,你還是回老家中州去,找個安靜的地方,把你兒子葬了吧。”
小卒抬過尤杰的尸首,幾個兄長放聲痛哭,尤紹萎頓在地。
不久之前,他還對著這張意氣風發的臉說:“此戰之后,你也會和幾個哥哥一樣,成為爹爹的左膀右臂!”
因為是幼子,他最愛,最希望成器,所以最嚴,平時總是斥罵多,稱贊少,現在尤紹深深后悔,為什么以前沒多夸夸這個一心等著被褒獎的十幾歲的孩子呢。
林雪崚望著尤紹瞬間老去二十歲的哀容,眼圈不禁一紅。
襄州大捷,與郯軍屢戰屢敗的盛軍終于揚眉吐氣,斬敵七萬,俘虜四萬,繳獲了豐厚的軍馬糧草,東都、西京皆是一震。
身在益州的李壑長抒口氣,“堂兄名副其實。”
陸明昱抬頭望去,天子雖然如釋重負,卻沒有太多的振奮和欣喜,不知為何,承業帝的眼神再也不象以前那樣清澈易懂。
李烮站在襄州高高的城樓上俯瞰漢水,九州通衢,銀江如練,收整過戰場后,風中仍帶著腥氣。
孔良稟報:“侯爺,分賞給各位勇將的好馬,只有林將軍拒不肯受。”
征戰之人視駒如命,尤紹的寶馬是比金銀財寶還好的賞賜,李烮沉默片刻,“叫她來見我。”
過了不久,林雪崚登上城樓,“侯爺。”
李烮背身不語,披氅迎風起伏,半晌才問:“你后悔了?”
林雪崚不解,“后悔什么?”
李烮一嘆,“其實我不是沒給尤杰機會,你要不是傷感意搖,厭戰生倦,為什么拒絕尤紹的戰馬?”
“侯爺多慮了,我沒有動搖后悔,我不要尤紹的馬,是因為我現在的青驄馬腳力很好,脾氣也溫順,從垯堡城到中原,它從來沒給我這個騎術不佳的人找過麻煩,我為什么要換掉它?”
李烮轉過身,略帶詫異的看著她,“青驄馬雖然憨厚老實,但你現在有更好的選擇,難道你的戀舊之情比沙場上的戰力還重要?”
“侯爺,最好的未必最合適。”
“你連試都沒試過,怎么知道最好的不是最合適的?”
林雪崚抬目直視,“侯爺,適不適合,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多謝你的賞賜,可我真的不需要,末將告退。”
李烮看著她的背影,女人的不可理喻,比攻城還頭痛。
承業三年四月,李烮揮師北上,克南陽,破魯山關,五月初兵抵臨汝,距東都一百三十里。
余應雷和呂春祥的兩淮聯軍也在凜軍將領甘振和尉遲陽的輔助下,收復鄢陵、許昌。
投降郯軍的東都留守馮汝章早被王郯貶作巡官,如今鎮守東都的是王郯賜封的河南王岑毓。
王郯為了阻擋李烮的鋒銳,將歸順大曦的河東軍調至黃河沿岸,增援東都周邊各個要鎮。
李烮在臨汝駐扎三天,郭百容有些不解,“定軍侯,兵貴神速,為何不趁眼下河東軍布防未嚴,駐扎未穩,盡早攻取東都?河東兵多善戰,等他們重軍集結,岑毓不就高枕無憂了?”
李烮道:“郭督治,我就是在等河東軍集結。我正想問你,司馬岳還是河東督治的時候,手下有一名未得重用的參將,名叫張鼎臣,這個人你聽說過嗎?”
郭百容想了想,“張鼎臣?沒聽說過。定軍侯與他打過交道?”
李烮搖搖頭,“從未謀面,但已故的凜軍將領高瑊和張鼎臣曾是舊交,高瑊不止一次提起過他。河東軍中,讓我心儀的人材只有這一個,如果岑毓不是草包的話,應該派張鼎臣來作阻截我的先鋒。”
東都古城北靠邙山,南臨洛水,洛水南面的支流伊水源出熊耳山,穿伊闕,入東都。
伊闕是東都南面的天然門戶,兩山對立,伊水中流,望之如闕,因此得名。
李烮大軍不疾不緩的來到伊闕時,伊水北岸兵甲鮮明,旗幟招展,正中大旗上繡“張”字,甚是醒目。
李烮早已得到探報,此刻兩軍對峙,他一夾馬腹,騎著颯露,踏過天光云影的清澈河水,來到敵軍陣前。
“張將軍,大曦的俸祿比大盛優厚,待你禮重有加,本侯替你欣慰,只是不知將軍食可香,寢可安?”
張鼎臣道:“定軍侯不必羞辱我,王朝更替,武將擇主而侍,和寢食一樣平常。我慕你英名,此生能與你一戰,鼎臣縱死無憾。”
李烮一笑,“爽快,我也想試試你的斤兩。申時二刻,你我在此各出兩萬人馬,正軍交戰。”
“一言為定!”
李烮回歸本軍,安營扎寨,午后點將,令林雪崚、施堯率領八千中軍,葉桻、雷鈞各率六千側軍,在伊水河谷與張鼎臣交鋒。
攻襄州時,啟明軍壓到最后才用,這回卻光明磊落的來打前陣。
李烮囑咐:“林將軍,我不想和張鼎臣血拼,你明白我的用意,我也相信你的分寸,所以才令你正面迎戰,到時你聽我的號令,不得有誤。”
林雪崚躬身接令。眾將離帳之后,李烮將衛瀛留下,低聲交待,衛瀛點頭離去。
申時二刻,張鼎臣的河東軍在伊水河谷列成“鶴翼陣”相迎。主將和步弓兵居于正中,騎兵位于兩側,以便伸展包圍,中軍又分四疊,長兵手在最前,蹲坐持盾,槍戈前刺,弓弩手為第二疊,跪姿射敵,神臂弓手為第三疊,立姿射敵,短兵手在最后,近戰防守,四疊士兵各盡其用,互不妨礙。
林雪崚的兩萬人馬按李烮的旗令,布成形如鋒矢的全攻突擊陣,主將位居正前,副將在側,只有戰力高超的勇將才適用此陣,李烮第一次讓啟明軍與敵正戰,便顯示了實實在在的信任。
時辰一到,谷中戰鼓雷鳴,林雪崚輕喝一聲,縱騎馳出,流光絕汐劍冷霧如云,瑩光似電,兩萬盛軍跟著一馬當先的雪亮劍光,離弦箭般殺過河谷。
水面倒映的天光云影被交踏的馬蹄和漫天的箭矢攪碎,河東軍箭弩強勁,緊跟在林雪崚身后的精弩營和角弓營騎射還擊。
接近敵軍陣腳時,羿射壇放慢馬速,刺砓營替換上前,來破敵方盾陣。
林雪崚抖手揮鏈,五條追云鏈絞住敵陣盾牌后伸出的五枝長槍,用力一抻,將槍從盾縫里拖飛上天,馬蹄踏碎盾牌,直沖入內。
施堯重槊橫掃,破開另外一個豁口,盛軍象尖錐一樣,刺入鶴翼陣的腹心。
葉桻和雷鈞的側軍分襲敵軍兩翼,盛軍的鋒矢陣擴成堅韌的弓形,與鶴翼撲撞在一處。
沖入腹心的盛軍并不沉陷于廝殺,而是跟著流光絕汐劍的雪光飛速沖奔,把鶴腹割得七零八落。
張鼎臣凝目張望,萬馬軍中的敵方主將銀盔白纓,手中奇劍飄渺玄幻,無人可擋其鋒,南北各域的名將中,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他心中驚異,令重軍團團圍上,裹住林雪崚的披靡之勢。
林雪崚揚手揮劍,“仙人掃臺”,所經之處槍斷戟折,河東軍不僅沒有困住她,反而被她牽扯得聚散無章。
張鼎臣手持梨花鉤槍,躍馬入陣,向林雪崚挺槍直刺。
鉤槍倒鉤外翻,形若梨花,槍尖如花吐蕊,一旦被鉤中刺中就是盆大的血窟窿。
槍比劍長,林雪崚撥轉馬頭,默運太白心經,內力貫臂,五條追云鏈頃刻陡直,硬如鐵筋,好比手中捏了五把鐵槍,迎著梨花鉤槍叮當碰擊,繚花人眼。
她曾以五條追云鏈獨戰青龍七宿,張鼎臣沒見過這等奇刃,轉槍攢刺,往日的路數全不適用,但他沉著多變,沒有失措之態。
追云鏈與梨花鉤槍交戰正烈,林雪崚氣力一收,五條鏈子突然變軟,纏住鉤槍,猛然一帶,幾乎就要將槍桿帶出張鼎臣的手掌。
張鼎臣應變迅速,捏住槍尾奮力一拖,總算沒有撒手,掌心磨得辣痛。
他心中惱火,一拖之下,發現對方膂力不過爾爾,扯鏈相持之際,大聲發問:“你是哪域將領,報上姓名!”
林雪崚道:“大盛突軍,無旌無旗,無名無號!”
張鼎臣一聽是女人嗓音,朝林雪崚臉上細看,冷笑出聲:“李烮帳下無人,連婆娘都打發上陣了!”
橫槍一拐,要借臂力把她側拽下馬。
誰知林雪崚偏馬斜沖,借著一拽之力欺身上前,右手手起劍落,將梨花鉤槍“鐺”的一聲一斬為二,左手五鏈同甩,把鉤槍的槍頭兜擲出去,飛成一道弧線,槍頭正中帥旗,將“張”字戳了個五花窟窿。
帥旗應聲而倒,張鼎臣面上一涼,連忙掄起剩下的半根槍桿,護住頭臉,對手奇劍如電,擦過槍桿,直切咽喉。
張鼎臣仰身閉目,拼力一抵,所幸那把劍并未跟進,而是停在半空。
張鼎臣睜開眼睛,聽到遠處金鑼聲響,是盛軍的收兵之令。
林雪崚內力收退,流光絕汐劍消隱無蹤,抱拳一笑,“張將軍,明日再會!”
張鼎臣喉嚨冰冷,胸口劇跳,捏著槍桿,目送林雪崚率部后撤,一陣風似的退過伊水,直到馬遠人寂。
次日再戰,盛軍又是一到要緊處就鳴金收兵,有意不分勝負,隔日亦是如此。
連續五陣之后,張鼎臣收到岑毓的急信,信中怨他拖延貽誤,耗戰不決。
張鼎臣回信道:“敵鋒尚銳,猶待戰機。”
打發走驛兵后,張鼎臣低聲一嘆,僵持不是辦法,可五次對陣,他心知肚明,李烮調度之能遠在自己之上,手下將領之能也非河東軍可比,倘若發狠硬拼,輸的一定是自己。
他起身踱步,沉眉思索,李烮刻意留著余地,將他推進一個尷尬的處境,意圖何在?
旁邊的謀士見他苦惱無策,獻計道:“將軍,正戰不能取勝,何不用計詭戰?”
張鼎臣將岑毓的信捏作一團,沒有回答。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烮迎風觀天,讓孔良緊急傳令,將各部將領喚入帳中。
眾人見他眼中熠熠,不禁好奇,不知他有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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