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放緩腳步,胸口有些發熱。
這兩年的征戰和考驗,雖然流血傷痛,卻是脫胎換骨的磨練,人生之境再不相同,這一切,都源于這個背影的開明和信任。
輪車上的人生于不幸,卻憫懷大度,身不能動,卻能除去天子身邊的奸佞,武功全失,卻可以不用殺戮而退六萬敵軍。
她眼眶溫濕,看著莛薈笑盈盈的把輪車轉過來,“霄哥哥,林姐姐回來了!”
鄺南霄風貌依舊,臉頰比昏迷時清瘦,眼中透出波瀾不驚的欣喜。
林雪崚心緒如潮,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拜倒,語聲微哽,“弟子叩見師父,恭賀師父渡過大劫,醒世回生。”
鄺南霄笑道:“不得了,被你這么一拜,我真覺得自己是行將就木的耄耋了,一路辛苦,快坐。”
林雪崚在旁邊的竹椅子上坐下,莛薈左右尋找,“霄哥哥,圓寶二世呢?”
衢園的圓寶和老肥一樣,成了難民的急糧,丁如海幾日前給莛薈帶來一只和圓寶花色相近的兔子。
圓寶二世越獄的本領比圓寶本尊更勝一籌,此刻籠里空空,蹤跡全無。
鄺南霄道:“你出去前還在,剛才我沒留意,不知它躲到哪兒去了。”
莛薈撅起嘴,“霄哥哥,人家就離了一會兒,你都不幫忙看著。”
“小薈,兔子跑去山野里自由自在,不是挺好的?”
“山里到處都是野獸,要是給狐貍老鷹吃了呢?”
“它機靈得很,沒那么容易被吃掉。”
兩人一來一回的拌嘴,武暉道:“鄺夫人,你別急,我去找。”挽起袖子出了門。
鄺南霄皺眉,“小薈,哪有不招待客人,先勞累人家的?”
莛薈沖他扮個鬼臉,進屋去備飯菜,鄺南霄無可奈何的一笑。
林雪崚忍俊不禁,“霄黯千顏”和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身不能動,而是多了油鹽醬醋、小夫小妻的凡塵之氣。
微風吹過,落葉簌簌,她拂去落在鄺南霄身上的葉子,幫他蓋好薄毯,“師父,你身上還是一點知覺都沒有?”
鄺南霄蜷起手指,“起初毫無知覺,現在略有一點,但很僵硬,象凍在冰里,仍是拿不了東西,做不了事,廢人一個。”
林雪崚柔聲安慰,“開始有知覺,這是好兆,你受那么重的傷,又昏睡兩年,自然得一點一滴的才能恢復。”
鄺南霄輕嘆:“我沒什么,只是處處辛苦小薈,讓她年紀輕輕受此拖累。”
他不是訴苦,語氣十分平淡,眼里卻埋著很深的痛楚。
“師父,你別多想,小薈雙親已逝,哥哥又不在身邊,她對你的依賴,并不比你對她少。”
鄺南霄笑著岔開話題,“你輾轉萬里,好容易回來,怎么凈嘮這些家長里短。”
林雪崚娓娓講述這兩年的經歷,鄺南霄聽罷,沉目看著地上搖擺不定的樹影。
“雪崚,滅王郯收西京,并不意味著太平,朝中依然忠奸并存,各域小亂未息,都有自己的算盤,內政不穩,外危未除,一旦平衡不好,小亂又會變成大亂。兩萬凜軍失蹤,北境風云動蕩,啟明軍休閑不了多久。”
林雪崚默默看著手上的太白指環,“師父,不知為什么,師兄離去時,我心里有很不祥的預感。唉,義軍都象他一樣,愿為李烮效命,可我到現在仍不知道,讓義軍背了宮訓,成為李烮的突軍,是對還是錯。”
武暉拎著兔子跑回院中,“鄺夫人,是不是這只?”莛薈探頭一瞧,“就是它!”
她將二世關回籠中,一邊招呼大家,一邊將鄺南霄推進屋內。
林雪崚對著飯桌搓了搓手,“小猴子,你的廚藝真是一步登天。”
莛薈笑眼如彎月,“山雞是荀統領送來的,石尖菜、灰兒菜是我夏天采了腌好的,野木耳是今晨去林子里摘的。”
這晚莛薈留雪崚過夜,兩人擠在一張床上,要是還在衢園,肯定會推推鬧鬧,說笑通宵,可這回莛薈只粘了一個時辰,便披衣離開,她每晚都要定時照顧鄺南霄翻身和起夜,久而久之,腦中就象有個滴漏,準時無誤。
昔日纏人的小猴子變成了盡職盡責的持家女子,世道如此,沒有活得輕松的人。
林雪崚聽著山風流水,獸嗥蟲鳴,把青衣布偶摸出來放在枕邊,側身一嘆,合眼安睡。從幾時起,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子成了不可貪求的奢侈。
承業三年歲末,天子回鑾,李烮在城外整軍候駕,遠處旗杖招展,華蓋醒目,天子御輅轔轔而至。
李壑靜坐車中,聽著響動,問侍乘的太監:“外面又下雨了?”
“陛下,晴空萬里。”
李壑呆呆望著帷簾,好象伸手一掀,仍能看到離開西京那天的雨幕。
粗粗一算,當時隨行離京的人,竟有近半再也沒能返回,帝都的晴空,他們永遠看不到了。
李壑拭了拭臉頰,衣袖上洇開一道濕痕。
回程迢迢,他一路都在暗暗發誓,那個懦弱無主的承業帝,已經和王郯的頭顱一起腐化成泥,從今以后,他再也不會任人宰割,他也有盛太祖李鉞硬朗的血脈,帝王這個角色如同烈馬,不想被它掀下來,就只能駕馭它。
李烮和百官一道護著天子儀仗緩緩入城,進入太極宮。
李壑步下御輅,環視這個令天下豪杰流血搏命的地方,四周仍然回蕩著一波波喊殺,浮現著濃煙火光和劍戟之影。
各殿經過沖洗和修整,威嚴依在,只是腳下的石縫中冒著還沒來得及清除的枯草,角落還堆放著焦磚碎瓦,給冬日的宮城增添了幾分荒涼陌生。
李壑緩緩踱上臺階,在太極殿外的白玉雕欄前轉過身,面向群臣。
“朕即位三年,承洪業,奉宗廟,以遂群生之和,然而長于深宮,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天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以致災禍連綿,外番亂境,賊子乘釁,肆逆滔天,萬品失序,九廟震驚。永思厥咎,在朕一人,痛心靦面,悔無所及!今朕痛自刻責,眾卿聽誡:立政興化,必在推誠,忘己濟人,不吝改過,當今務在禁苛暴、力本農、興民利,朕將明兼聽,止偏信,力圖宏遠,頒布新令!”
百官感泣,拜伏于階,齊呼萬歲。
次年正月,李壑改元“天復”,一面頒詔安民,犒賞諸軍,大赦天下,一面采啟新臣,勤政納諫,更除弊制,并且痛改盛廷奢靡之風,嚴控用度,樸行簡膳,連殿宇的修葺也被置于興修水利之后。
短短半年,大盛國土有了上下通達的復蘇跡象。
立夏過后的一天,一只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落在凜王府東角門外,中書令楊柬低身出轎,進入府中。
李烮收復西京,威望中天,恢復了凜王的爵位,他議政有度,行事謹斂,來客大多謝絕,楊柬登門,是為會棋。
凜王府以前的仆役在西京劫亂時流散,天子回鑾后,李烮從李壑撥賞的仆役中擇用一半,打理雜務。
楊柬看著府中人少物疏之景,不由感慨,“住在這個空殼子里,不覺無聊?”
李烮在汋杯亭中鋪開棋盤,“一個臨時落腳處罷了,以前塞滿不感興趣的東西,也是無聊。”
楊柬在亭中坐下,“一翼遮天肆虐西京時,各大親王聯手懸賞,而凜王府失竊,殿下一笑了之,看樣子匪盜上門,你還求之不得。”
李烮布好棋子,“不是被一翼遮天拿去,就是被王郯拿去,也許我開了天眼,知道遲早是別人的,糾結無用。”
兩人對笑,楊柬為客,執棋先走,邊下邊問,“殿下可還急著回隴昆?”
李烮一頓,凜軍失蹤未明,隴昆兵力重損,急需補建,大盛北境薄弱,花訖勒和烏日勒趁安北軍南下的時候,爭先恐后的進入盛境搶掠軍資,侵占疆土,擄民為役,屠燒村鎮,百麗也趁火打劫,擴張漁利,他怎么不急。
可他交回總帥兵符之后,李壑只還給他虛空的王爵,并沒恢復他舊時的隴昆兵馬總督之位。天子讓太史琦還師北庭,給安北軍補了兵餉,讓傅錦程繼續調查凜軍失蹤案,留李烮在西京,說堂兄盡可放心,征戰辛勞,暫且休養,各域塵埃未定,還需向堂兄求策。
楊柬推砲阻馬,“說天子對你沒有忌憚,那是虛言,可說他需要依仗你,也非假話,眼下雖然流民歸鄉,恢復耕種,可盛廷內外,何曾真的太平。”
天子回鑾不久,就爆發武將、內侍之爭。以穆德為首的太監不露痕跡的制造假象,說陸明昱仗功自負、勾結官僚、受賄漁利,所得之財都用來培植龍武軍親信,把天子衛隊變成了陸家軍。
李壑雖不全信,可對李雍的京兆府衛隊心存余悸,他不想繼續依賴宦官,也不想讓武將獨大,思前想后,任命陸明昱為嶺南觀察使,到王郯起事之地收拾殘局,陸明昱獨自南下,如同流放。
穆德也被貶離宮城,李壑將龍武軍交給新提拔的總管太監,覺得內侍領軍,不會偏得太遠,之后又用新任朝臣制衡宦官,在門下侍中謝思芩的提議下,廢了太監掌管的“宮市”,斷了內侍向商家收取“進宮錢”的勒索,大快人心,可朝臣和內侍的爭斗又變得尖銳。
李烮不緊不慢的抽砲捉卒,“天子左右權衡,如履薄冰,未見得是壞事,他歷經生死,長了膽量,有膽是有為的第一步,現在正是他試探決策、增加信心的時候。我告休這些日子,朝上還在議論謝侍中的‘削藩三策’?”
門下侍中謝思芩出身翰林,寫得一手好詩文,極有抱負,是近年難得一見的才臣,可他象李壑一樣,急于證明自己,激情銳氣有余,城府韜略不足。
楊柬道:“‘削藩三策’要各域恢復兵員番上宿衛,取消督治爵位承襲,由尚書省直接任免州史以上的官吏,土地、戶籍、稅賦直接呈報戶部,消減各域集兵、吏、財于一體的大權,雖然思路切中,可實際狀況棘手,沉疴難以速治,怎可一概而論,一旦拿捏不當,天子又是引火燎身。”
李烮觀覽棋局,“藩重則中空,藩弱則無人拱衛朝廷,自古癥結如此。其實天子并未一概處之,他想‘以功治藩,誠者多權’,謝侍中這些并未推行的朝堂高論,是有的放矢。”
楊柬細思其意,當今各域,劍南梁安因為力拒羌邏,接納流亡天子,忠誠恪己,加封西川王。山南郭百容在伐郯之戰中勞苦功高,封佐忠侯,再賜金言印。
河東張鼎臣出身平民,河東權貴不服,數州自立,不服管束,天子令張鼎臣著力招討,也算倚重。
淮北余應雷雖無大功,畢竟曾經勤王,又有整治運河的經驗,天子賜其踞留東都,贈了個實惠。
淮南呂春祥歸還本境,發現江南尚氏趁淮南空虛,向北擴勢,占去長江以北若干重鎮。呂春祥上書天子,要討回失地,天子表面安撫調解,暗中從東都向淮南撥糧運資,給呂春祥撐腰,淮南、江南劍拔弩張。
楊柬手捻胡須,“殿下可知,江南又未按時上納漕糧?水災已過三年,就算大災當年,一個杭州仍能養下幾萬江南軍,尚氏囤積多年,私儲之足,難以估量。”
現在一想,削藩這通議論,的確是有意敲給江南域聽的警鐘。其他各域,天子口上打壓,實則拉攏。
李烮微微皺眉,“又未上納漕糧?尚彥之前避免與王郯正戰,握兵保境,作壁上觀,也就罷了,天子就算耿耿于懷,一時半刻也不會動他,現在江南囤糧擴地,咄咄逼人,并不象尚彥的慣常之風,按這個老狐貍的脾性,他起碼還會虛與委蛇的韜養十年,再作稱霸之想。”
“殿下,我聽那一帶的傳言,尚彥一直以身患風痹為托辭,結果自咒不吉,真的病垮了身子,近年來他很少露面,江南督治府的實權都落在他的兒子尚彬手里。現在尚彬忙著與呂春祥爭奪江北,急需同盟,拉攏湘贛,江南尚氏與潘云聰本來就是世交,若非戰亂,尚彬已經娶潘云聰的女兒作了正妻。潘云聰和郭百容同在伐郯之戰中效力,卻沒有被天子嘉獎,應該是受了尚氏的牽連。”
李烮沉默不語,如果尚彥是步步為營的老狐貍,尚彬就是野心勃勃的獒犬,江南落在尚彬手里,會是提前炸開的爆竹。大盛元氣未復,北境風云叵測,江南蠢蠢欲動,這盤棋不容喘息。
一分神,被楊柬連吃幾子,雙砲雙車圍逼主將。
李烮凝眼細觀,自棄一馬,破開死局,一串絕殺反攻。
楊柬招架不住,攤手認輸,喪著臉道:“你總是贏,就不怕失去我這個為數不多的棋友?”
李烮輕笑,許久沒有下得過癮的對手了。
這日傍晚,李烮派人給太白山送去一封密信,然后到兩儀殿謁見天子,“陛下,臣有事請奏。”
殿中人稀,銅雀香熏散出微紫的煙霧,李壑放下手中的奏折,“堂兄何事?你來得巧,朕也有一件事,正想告訴你。”
“陛下,臣想念阿迪,想回守月城看他,請陛下恩準。”與其被圈在京城,不如設法先回隴昆。
“堂兄,真是巧,這正是朕想給你的驚喜,朕知道你思念堂侄,前些時日已經讓駕部郎中前往守月城,去接阿迪了。朕的博兒想念病故的兄長,總是悶悶不樂,阿迪來了,兩個孩子剛好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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