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時節,北方最后一股冷氣直刺江南,驟寒把稍暖的濕氣逼升入空,落雨結冰,順枝垂凌,一夜之間千里掛晶,山河如玉。
地表凍滑,馬蹄不穩,啟明軍冒雨趕到南陵郊外的時候,呂春祥的淮南軍已經大敗一場。
林雪崚舉目觀望,墓群環繞的牯犢水城有四座隆起的高地,上筑城臺,四周環繞著寬十丈的護城河,四座高地之間又有水道切割,以橋相連,水道與護城河相通,形成一個“田”字。
所以牯犢水城并不是一座孤城,而是四座緊密并立的城壘,一為主城,其余三座為輔城,象浮在水中的一頭牯牛和三只牛犢,只不過荒空太久,城墻受蝕變低,已經看不出牯和犢的區別。
此城繁華時,城中居民以舟代車,以橋代路,河道與周圍的銅礦冶煉場相連,兵刃糧草來源豐沛。
一場凍雨,牯犢水城變成冰城,淮南軍的攻城器械全都凍凝,呂春祥急于求勝,令淮南軍劃著結了一層冰殼的舟船渡河強攻。
士兵們在半冰半水的護城河中瑟瑟發抖的劃進,城上的江南軍也不著急,任由淮南軍渡到城下,架梯登城,攀上墻,滑下水,再攀,再滑。
江南軍大笑不止,等攻城的人爬高,才一通投石下去,欣賞長呼遙墜的慘烈。
淮南軍對著冰墻一籌莫展,船隊改變方向,劃入城壘之間的十字水道,尋找可以入城的缺口。
水道上有尚彥修固古城時添加的鐵索浮橋,無法突破,船只擠在狹處,左右高壘上只用少量箭石,就把闖入水道的人輕松消滅。
更令淮南軍茫然的是,四座城壘,根本不知道尚彬在其中哪一座,四座都攻太吃力,單攻一座又很快被四壘聯防擊潰。呂春祥無計可施,命令士兵燒油化凍,除去砲車床弩上的冰掛,隔河助攻。
凍雨天氣,射程減半,淮南軍推著攻城器在又濕又滑的地上艱難前行,還沒接近護城河,就轟隆隆的陷進暗壕。
連攻兩日,傷亡慘重。
啟明軍來到城外,地面凍硬,難以埋尸,死去的兵將疊摞著淋在雨里,盔甲上的血和雨結成斑駁的冰罩。
李烮臉色鐵沉,“呂督治,停戰收兵,撤軍三里。”
呂春祥前前后后和尚彬耗戰數月,好容易等到掐死對手的機會,本想趕在李烮之前擒敵搶功,沒想到被一場凍雨壞了好事。
他忿忿收兵,倒想看看李烮會比他聰明在哪里。
這晚李烮派使者去牯犢水城下書,然后召集各部首領商議破城之法。
東欒漸道:“四城并立,城中水道復雜,想要事半功倍,必須悄悄潛入,摸清各城的狀況,找到尚彬在什么地方。”
他在征戰中損傷一目,戴著眼罩,剩下的一只眼睛陷在粗糙的面孔上,目光森凌。
林雪崚聽著帳頂的落雨聲,面露憂色,“天寒地凍,墻滑水冷,不比平時。這幾天宣女日曬不足,身體發僵,手腳不靈,除了她,還有誰能偷入水城,不被發覺?”
東欒漸向她鄙夷一瞥,哼,懼怕傷亡,惜命瑟縮。
眾人各提策略,卻沒什么亮眼的辦法。
李烮聽著林雪崚沉悶的語調,心知她不愿和江南軍血殺,遂向眾人道:“我已讓馬四福去摸探城下的暗壕墓道,天亮就會有消息,明天再議。”
次日仍沒有放晴的跡象,馬四福遲遲未歸,一早奔入軍營的是一名河東信使,“王爺,河東督治張鼎臣被刺身亡!”
李烮驚愕,“被刺?”
張鼎臣平復河東叛亂,塵埃方定,便面臨花迄勒和百麗的突然來襲,敵人的先鋒官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執掌河東的熊函。
熊函雖然投奔渾朔,河東仍有他的不少舊交,此番他引虜入寇,秘密聯絡那些與張鼎臣利益沖突的河東貴族,重金收買張鼎臣身邊的部將,張鼎臣才到云州,就被手下持匕首從背后刺殺。
云州不戰而破,河東大震,半數州鎮要與熊函聯手,割據自治,不再受控于朝廷,亦有忠臣亂中堅守,抵抗入侵。
郭百容馳援河東,李烮以為張鼎臣可以支撐待援,不料突生劇變,情勢急轉,現在郭百容能不能穩住戰局都很難說。
李烮急思片刻,將丁如海叫來,“你以前說你到靺末族中去過,他們受衢園恩惠,愿為驅使,是嗎?”
丁如海點頭,“靺末族長一言九鼎,誠正可信。”
李烮道:“那么勞煩你,馬上趕去靺末族,不用他們出戰,只讓他們離開深山密林,向西游獵一段時日,對外就說駝鹿血疫復發,要離山避疫。”
丁如海不解,“殿下,為何要讓靺末族遷徙?”
李烮輕踱兩步,“渾朔久戰勢衰,人口銳減,百麗日漸強盛,能與花訖勒抗衡。靺末族地處邊界,誰強便依附于誰,本來他們離百麗最近,如果向西遷入渾朔,一發而動,引帶其余部族,使花訖勒壯大,百麗必忌。讓靺末族遷徙,可以逼百麗撤戰回保,穩固后方,而靺末族一動,百麗隨撤,花訖勒怕他們借機在背后西擴,趁渾朔空虛侵占領土,也不會在大盛境內久耗,等河東只剩下熊函,便容易些。”
丁如海躬身領命。
天亮后,營外巡邏的士兵在荒野上發現一具被斬成兩段的尸體,正是李烮派出的下書使者,書信原封未拆。
李烮沒指望尚彬會接受自己最后的規勸,但沒想到尚彬會如此殘忍決絕。
他捏著泥血模糊的書信矗立雨中,一動不動的眺望遠處的牯犢水城,林雪崚站在他身后,斜眼一瞥,正瞧見呂春祥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
李烮仰頭觀看天色,對林雪崚道:“這場雨最多持續到午后,我會在酉時三刻升帳點兵。明日凌晨之前,攻下牯犢城。”將信撕成幾片,返身回營。
林雪崚回味他平靜卻沒有任何余地的口吻,當然知道他的話對啟明軍和牯犢城中的江南軍意味著什么。
李烮不是嗜戰好殺之人,但被情勢所逼,必須用血肉開路的時候,不會有半分猶豫。
她望著墳塋枯樹上一排排匕首般的冰掛,那些冰掛上滴落的仿佛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這次回到江南故土,本以為在長江適可而止的挫敗江南軍,就不會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誰知北方之變,維系了尚彬不服輸的野心,也逼出了李烮要滅除尚彬的決心,趕盡殺絕終不可免。
世上最無奈的事,莫過于兩個同樣驕傲的人,一個不肯退讓,一個不能退讓。
林雪崚對著冰掛思忖良久,只攘外敵安邦土,不應內亂殘手足,義軍變為啟明軍以來,身不由己,離太白宮訓越來越遠。
她悶頭回營,找到衛瀛,“衛棧主,我想請你幫個忙,你拿著我的白閣牌墜,到南陵縣中找一位顏大娘,她做的女子衣飾、鞋襪脂粉,風格獨具,王貴難求,你挑花色清雅、質地上乘的,我有急用。”
衛瀛一愣,“啊?這……這個,老風騷不是更在行嗎?”
林雪崚仍是堅持,“天冷灝叔腿疼,我不想辛苦他,只好麻煩你了,其他人的眼光我信不過。”
岳川用手肘一頂衛瀛的后腰,“桃花兄,叫你去你就去,你挑女人物事,大娘當你風流,換了我們這些丑怪,就是下流。”
衛瀛把岳川掀到一邊,在懸天營的笑聲中匆匆離去。
酉時未至,林雪崚在李烮帳外求見。
李烮一見她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幾分,“還不到點兵的時刻,你回去。”
林雪崚鄭重道:“請殿下遣我為使,到牯犢城第二次下書。”
李烮坐在案后,垂眼搖頭,“尚彬不會見你,你本領再高,也沒有接近他的機會。”
“為什么這么肯定?”
“尚彬恨我入骨,沒有妥協的余地。”
“殿下,我和之前的使者不同,難道你忘了,我是個女人?在西京凜王府的時候,我曾和殿下的如夫人相處數日,如果殿下不忌冒名之諱,我可以借如夫人的身份前去下書。尚彬恨你,必對你的女人生出輕辱泄憤之心,所以唯一有可能面見尚彬的人,就是我。我接近他,轉達殿下之意,如果他志不可移,我便擒賊擒王,若制不住他,就尋機殺了他,只要尚彬一死,江南軍不戰自潰,不是遠勝于血淹牯犢城?倘若沒得手,我也會見機行事,盡力自保,殿下再發兵不遲。”
李烮抬起頭,她懇切的目光直照過來,她求他帶她去見江粼月時,也是這副令人動容的神情。
他回望著她,手指一攥,我忘了你是女人?如夫人?
他胸中氣漲,冷聲道:“牯犢水城玄機重重,尚彬防備森嚴,使者不可攜帶兵刃,流光絕汐劍也瞞不過搜身,你太小看他了。”
“殿下,我與蘭嘉法師交手,都能全身而退,這次我志在必得,不用劍一樣行刺,你若不信,我可以再立一道軍令狀。”
她徑自取了案上的紙筆,垂頭書寫,單膝跪地,將軍令狀呈給李烮,“請殿下賜令。”
空中緊繃欲裂,李烮看著她的決絕之態,兩人一動不動的僵持,帳外冷風簌簌。
李烮眉心微顫,這蠢女人,想拼死一試,以一命省下雙方幾萬性命。
在他心中,她比任何城池重兵都要寶貴,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烮眼眶微微發紅,手指攥得掌心發痛。
林雪崚見他不接軍令狀,抬頭與他對視,二人近在咫尺,目光交匯。
她細看李烮的神色,頭一次發現,凜王是一個有情的普通人,他不著痕跡卻又壓抑極狠的動情之狀,足以讓天下任何女子心陷沉淪。
他的不舍,她何嘗不知,她眼里浮起薄薄一層淚,“殿下,與你的那局棋還沒下完,我怎會輕易求死。”
對視許久,李烮終于接過軍令狀,將一支令箭緩緩放在案沿上。
林雪崚伸手拿了令箭,抱拳起身,“倘若我子時之前沒回來,殿下就按原定發兵。”
她走了之后,李烮低頭看去,軍令狀措辭簡潔,字體清中帶勁。
此刻左右無人,他默視半晌,從懷中取出一只錦囊,囊中有一塊綾絹,上面繪著茭渚博象亭的半局殘棋,另有一只小而精致的卷軸,是她上次強攻蒲津關之前寫下的軍令狀,被他裱起收存。
她在軍中常替葉桻縫補,也曾給江粼月做過衣裳,而自己擁有的與她相關的東西,只有這些。
他將第二張軍令狀放入錦囊,不去看那些“軍法從事”之類冰冷無情的字眼。
他很自私的把啟明軍收為己用,他一次次看她出生入死,從何時起,每當這把寶劍出鞘的時候,最先劃痛的,是他自己。
林雪崚走出帳外,衛瀛已經快馬加鞭的從南陵趕回,她打開衛瀛帶回的包裹,笑贊:“我就知道沒派錯人。”
衛瀛見她手中捏著令箭,明白了七八。
林雪崚回到自己的營帳,換好衣裝,她許久沒梳過復雜的發髻,有些生疏,簪花佩飾,點唇掃眉,雙手用肉豆蔻油浸得柔潤,打點完畢,穿上防風斗篷,系好帽帶,步出帳外。
啟明軍各部首領在外面圍成半圈,靜靜相候,顯然是衛瀛和大家通了氣。
這樣也好,林雪崚取下白玉指環,連同流光絕汐劍一起交給雷鈞,“雷右使,勞煩你幫我保管幾個時辰。萬一需要保管更久,就把它們還給我師父。”
口吻輕松,聽者卻不是滋味。
丁如海即將出發去靺末族,特意多留了一刻,“雪崚,尚家忠心耿耿的貼身護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尚彬就是仗著這些人才從長江突圍逃脫,他見過的美女不計其數,輕易不會蠱惑分心,你做慣義軍首領,行事與一般女人不同,別露破綻。”
林雪崚微笑,“多謝三哥提醒。”
馮雨堂找來一件天蟬甲,這幾年絲錦坊沒有再織,所剩無幾。
林雪崚婉言推拒,“馮叔,你的好意我心領,天蟬甲雖然可以貼身穿,但搜身一碰就能摸出來,豈不令人生疑。”
李烮站在遠處的旗桿下,深長的目光緊緊追隨她的一舉一動。
林雪崚對眾人簡短交待之后,接過武琿牽來的馬,躍身上鞍,離行前瞥見遠處的李烮,向他頷首一笑。
這一笑溫暖自信,既是向他辭行,也是要他寬心。
此刻凍雨已止,荒野上仍是蒙蒙凄灰,她身披深藍斗篷,頭罩遮帽,只有一張臉顯露在外。
她五官原本清秀出眾,妝描之后,明晰奪目,美得無可形容,就在她微笑之際,一片淡漠的暮光斜斜籠射,讓她的面容在陰冷的背景中,珍珠般粲然一亮。
李烮皺緊眉頭,閉目頓了一瞬,才又睜開眼睛。
寒風呼嘯,林雪崚一夾馬腹,縱騎馳遠,深藍的斗篷在荒野上飄成花瓣的形狀,翩秀輕盈,不露半分殺機。
李烮目送她的背影,聲色冷酷的對身后士兵傳令:“擊鼓升帳。”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