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舉頗有感染力,頓時,身后便是一片嗚嗚咽咽、嘆息抽泣聲。
連天瀛強作鎮(zhèn)定,從屋中走出來,盡量放緩語氣問:“裴右令話里有話,不妨直說。”
然而裴盛悲痛欲絕,這會兒只顧懷抱幼主獨自垂淚,半晌不語。
連天瀛也不好緊問,由著眾人在院里哭哭啼啼唉聲嘆氣,自己四處勘察現(xiàn)場。
屋里擺設(shè)完好,門窗完好,沒有可疑腳印,沒有打斗痕跡,沒有第二人在場的蛛絲馬跡,院中她喜歡的蘭草圃修剪整齊,土壤濕潤,廚房里有她拿手甜點糯米筍片的新鮮食材,顯然準(zhǔn)備做給木繁樹吃……
木繁樹?
“木神去哪兒了?”
連天瀛忽然想起,他一早就沒有看見木繁樹的影子,且方才傳信的小侍說,“木神大人請您速速趕過去”,但她人并不在這里。
守門的小侍抹著眼淚說:“回……回藍公子的話,木神大人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邈夫人仙逝的人,她吩咐婢女去把少主叫來,然后在少主來之前,她就忽然不見了。”
連天瀛錯愕。
親生母親的自殺慘狀,讓幼子前來觀瞻,這真的好么?她到底懷著什么居心,一定要這么做?
連天瀛心底一顫,忽然就想到了草繪!
連忙吩咐身邊人:“去看看木靈神族草繪還在不在房……”
沒等他吩咐完畢,一道黑影從泛白的遠空失控的箭矢一般直貫而來,堪堪摔在他的腳下。
連天瀛大駭:“暮沉!”
暮沉發(fā)絲凌亂,渾身狼狽,微微一動,便“哇”地噴出一道血柱濺了尺遠,他強撐一絲力氣,用渙散到無法聚焦的眼睛看著連天瀛,說:“百族圍剿……公子……快……跑!”
然后昏死過去。
連天瀛徹底懵了!
“發(fā)生什么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誰能告訴我!!”
他聲聲咆哮是質(zhì)問,更像滿腔怒火的暴力發(fā)泄,下一刻,冷酷狠戾的目光倏然就集中在了裴盛身上,沒錯,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姍姍來遲,尚未進屋查看,就確定連天漪已死!
“裴盛!”他喊。
裴盛哀痛之后,是死水一般的波瀾不驚,他把幼主緊緊抱在懷里,站起來,轉(zhuǎn)身,向依然抽搐不止的眾人深深一鞠躬:“剩下的事,就拜托諸位了。”
眾人紛紛回禮:“裴右令好走!”
好一副生無可戀視死如歸的場面!
“裴盛!”
連天瀛猖狂冷笑,暮沉的血染紅他的胸襟,藍紅錯亂交織,更襯得他一張原本就冰冷異常的臉孔猙獰扭曲,邪魅至極,他笑著說:“華越邈,你為我照顧得好好呀!”
裴盛欲走的身形一頓,看過來,滿目的不可思議和訝異,“……你是……貝瀛?”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躁動聲四起。
裴盛不能忘記,百族朝圣前夕,貝瀛雙膝跪在他面前,坦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和一切身不由己,懇求明天的百族朝圣讓他陪華溪兒同去。
他說:“我把華越邈交給你了,照顧好他們。我去天界,給自己一個交代。”
后來裴盛等來“貝瀛被木神誅殺”的交代。
連天瀛冷笑連連,晨風(fēng)好大,吹亂他匆忙而來來不及打理的一頭長發(fā),晨曦再暖,也照不暖他的臉。
“你答應(yīng)過我,會好好照顧他們。”
他的內(nèi)心被悲痛填滿,無法驅(qū)使大腦正常思考,只能冷冰冰地重復(fù)他們之間的承諾。
“沒錯。”裴盛萬念俱灰地垂下頭,淡淡地注視著懷里昏睡的孩子,“所以,我會以死謝罪。”
“那溪兒呢?”
裴盛哽咽一下,道:“有人說,會保他無性命之憂。”
“誰?”
“抱歉,無可奉告。”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瞞我!”
連天瀛咆哮,怒火帶起他的發(fā)絲、衣擺四處張揚,他長腿大邁,幾個箭步躥過去拎起裴盛的衣領(lǐng),怒吼:“快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木繁樹她……她到底對華越邈做了什么!?”
裴盛的雙眸微微一動,抬頭與連天瀛淺淺對視一眼,卻又慢慢垂了下去,“罷了,貝左令,是我們引狼入室,認栽便是。”
“引狼入室?”連天瀛向后踉蹌一步。
真是她?
真的是她。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百家仙族認定,華越邈地下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裴盛道,“他們說是魔族主城,所以也理所當(dāng)然認定華越邈與魔族脫不了干系。我們當(dāng)初歡迎木神入住我族,一是把她視作同盟,二為她替我族鏟除禍害,三則抱著希望,木神威望還在,法力又高深莫測,可以護佑我族無恙。可孰料……”
“不可能。”連天瀛木訥地搖頭,又重復(fù)一遍,“絕對不可能!”
“貝瀛,你可知木神自始至終針對的都是你!!”有人怒不可遏地指責(zé)說。
連天瀛集中視線,看過去,“……為我?”
那人似乎覺得藏在人群中謾罵很不過癮,撥開人群,步步鏗鏘地走出來,卻又是貝瀛的一位老熟人--胡起上官。
曾多少次,裴盛和胡起一唱一和滿身正氣,斥責(zé)貝瀛禍國殃民,不知廉恥。
如今亦然,胡起義薄云天地指著連天瀛大罵:“你以為自己長著一張破皮囊就可以四處為所欲為勾引女人,也不想想木神是什么人,她那樣視清譽如性命,誓死擁護天帝的心,只憑你,也配讓她放棄?”
連天瀛的雙拳驀然攥緊:“你……說什么?”
“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胡起聲大如雷,“開始我還納悶,世上小族那么多,百家仙族為何單單誣陷我們有魔族地下城,直到你方才泄露自己的身份,我忽然全明白了—‘弒殺新婚夫君’,姜南賤命一條怎夠天界那幫老頑固忍痛割愛放棄木神,‘勾結(jié)叛族余孽,意欲不軌’,這個罪名夠不夠呢?嗯,連天瀛?”
連……天瀛?
是啊,他早該想到,貝瀛的身份一旦拆穿,連天瀛的事也瞞不住了,他笑了一聲,“知道了好,好啊。”
“一切都晚了。”裴盛道,“連天瀛,我若一早識破你的身份,必定不會答應(yīng)你隨少主去天界朝圣,說到底,華越邈有今天我難辭其咎,我愧懟仙主托付,愧懟子民信任,是我,都是我的錯。”
“裴右令,你干什么都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胡起指著連天瀛,恨聲道,“都是因為他啊。若非他不知廉恥打木神的主意,木神急于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憑木神的真性情,她明知我族被冤,怎會與百族里外勾結(jié)沆瀣一氣,致我族被百族圍剿之地!”
“說她與百族勾結(jié),你有何證據(jù)?”連天瀛冷聲質(zhì)問。
“你要證據(jù)?”胡起笑,“好,如今我族深陷囹圄,你倒把她叫回來問問,為什么見死不救,為什么跑?嗯?”
“她或許自顧不暇……”
“你這是替她狡辯!”
“我沒有!”連天瀛吼,仿佛試圖說服他們,也說服自己,“她答應(yīng)過我,不管什么時候,都會保華越邈全族無恙。她還定下契約,‘安則兩族,亂則同誅’,她怎么可以……怎么會……”
“你方才問我能保少主性命無憂的是誰,”裴盛忽然開口道,“我可以告訴你了,……是木神。”
連天瀛:“……”
裴盛抬起頭,盯著連天瀛慌亂無措的眼睛,極慎重地說:“木神對邈夫人說,‘只要你死了,我可以保溪兒性命無憂’,然后邈夫人自盡,木神走了。”
“呵,呵呵!”
連天瀛極怪異地笑了三聲,“她既然走了,如何保溪兒性命?是你撒謊,還是她食言呢?”
裴盛愛憐無比地看著昏睡的華溪兒,許久才道:“湖邊柳樹下,這是邈夫人決定自殺前告訴我的地方。”把華溪兒遞給連天瀛,“你可以帶著少主,去那里找她。”
“裴右令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少主……”
裴盛揮了揮手,打斷胡起和眾人的憤怒和質(zhì)疑,誠懇道:“我相信瀛公子,他是真心為了華越邈好。”
連天瀛垂目懷里這張稚氣未脫的臉,一時百感交集,無話可說。
“我很欣慰,”裴盛豁達地笑了兩聲,道,“本以為我這條賤命要交代給那湖清水,這下好了,沒想到我一個瀕死之人還有點用武之地。”
他轉(zhuǎn)身朝向眾人,肥胖的身姿死而復(fù)生一般忽然之間意氣風(fēng)發(fā),擲地有聲道:“對不住了諸位!計劃有變,我裴盛言而無信,欲將和諸位一起前往城邊,誓死捍衛(wèi)我族王城,和百族浴血奮戰(zhàn)到底!你們,可愿意?!”
連天瀛豁然抬眼看他:“裴盛……”
“我們愿意!!!”
沉默一瞬,眾人視死如歸、響徹云霄地答。
“好!”裴盛幻劍在手,振臂一呼,“我們走!”
“走!”眾人響聲應(yīng)和著,紛紛轉(zhuǎn)身,義無反顧地向院外涌去。
“裴盛!”
“瀛公子!”連天瀛剛追出去兩步,卻被故意落在后面的胡起攔住,此時的他,沒有了前一刻的怒不可遏義憤填膺,用一種介于哀求和商榷之間的語氣說,“我不知裴盛為什么信任你,但我和他是至交,他信,我就信。你現(xiàn)在馬上去把少主交給木神,倘若可以,”
他頓了頓,“問她,可不可以救華越邈一次?……感謝。”
救……一次?
很快,院子里原本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俗吡藗干干凈凈,連屋子里跪著的侍婢也一個不留。
有敵來犯,全族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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