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拂沒想到,這么快可以走出總明觀的觀門。
那日自己一句健康令,在場三人的神情各自精彩。
那位吳興太守張景云,先是一驚,再是一喜,跟著一惑。
文遠大人將她與太守各自打量一番,神情恍然似有所悟。
而那明書,眉頭一揚一皺,當即對著那太守揖道:“張大人勿怪,下官與明衣說過大人曾任健康令,又曾監統造華林園、玄武湖。她入觀不久,禮數有欠,還望大人海涵。”
張景云并未再說什么,文遠大人也仿佛剛才壓根沒聽見,二人自去堂內說了一回話,張景云便告辭離去。
第二日太守的書函即至,邀了文遠大人前去華林園的日觀臺。桐拂本打算趁機在觀里揪著明書好好問上一問,豈料自己也被喚了同去。而明書原該在觀里養傷,偏說自己已經大好,也堅持跟著同去。
這一路沿著宮城外青溪一路北上,風光與明自然大是不同。此處在宮城以東,多是山野,少見屋舍,也沒有連綿宮墻,只有籬門相間。過建陽門菰首橋,山林愈見蔥郁,漸漸可見山勢起伏,另有殿宇樓臺點綴其間。
對面坐著的明書,一路閉著眼沒出過聲。桐拂一肚子問題,卻也不敢吵他,看一回風景,再眼巴巴看一回他。
“想問就問,看了一路累不累。”他忽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她想了想,先安撫兩句再問不遲,“你說你,傷口沒好,怎么就出來,該好生休養,回頭落下病根……”
“把你撿回來以前,我沒病過,也沒見過醫者。”他淡淡道。
“厲害厲害……”她由衷道,“這個……這個張太守……”
他的眼睛忽然睜開盯著她,她后半句就沒說得下去。她心里全是金幼孜從前的模樣,怎么以前沒覺得這個人,板起臉來這么可怖?
“張太守,初為吳郡主簿,后任建康縣令,治績嘉。宋文帝因其才能出眾有巧思,且好文善書,騎射雜藝無不精通,令其參與元嘉北伐。
二十三年,造華林園、玄武湖。二十九年,為揚威將軍、冀州刺史,加都督。
三十年,平定劉劭、劉義宣之亂。宋孝武帝朝,張永歷任尚書左丞、黃門侍郎、廷尉、寧朔將軍、太子右衛率、右衛將軍、御史中丞……”
桐拂聽得張口結舌,且不說這位張太守實在了得,明書張口就來滔滔不絕的模樣,與金幼孜根本就是一樣。
見她愣怔,明書幽幽道:“張太守為健康令時,乃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算來也有二十來年……就算當初你只是個娃娃,如今也該是……端莊得體的年歲了……又或者,你是個與山川同壽的精怪……”
她心中一時清明一時糊涂起來,眼前竟似瞧見彼時北平那場大雪,耳邊聞聽燕王那一句,“你若當真是執念,又究竟為何而來?”
彼時她的魂魄自小五身上離開,終日在燕王府游蕩……那日大雪一場,燕王一問……她見健康宮、籬門五十六、十里長堤北湖浩渺……尚有臺城陷、侯景亂……依稀似有更久遠的容顏話語……
這里,她曾來過。只是記憶斑駁陸離,如水渾濁,看不清究竟。
見她神思恍惚,并未作答,明書又候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若當真是精怪,最高興的該是文遠大人。他整日整夜在山川湖河間,觀星看日,什么沒見過。他那本述異錄你得空若是翻翻,就知道了。回頭他給你腦袋上貼個符,收了你這精怪。”
她的目光自一片虛無中收回,湊近他的面龐,定定望著他,“你是不是給貼了符?難怪整日里兇神惡煞陰陽怪氣不似從前了。”
明書面上笑容頓時僵住,再欲發話,馬車停了。
掀簾而出,已在宮墻腳下。張景云早遣了人在外頭候著,領著他們一路入了宮門。宮門緊連華林園,轉過一帶宮墻,就見張景云遠遠迎上前,與文遠比肩同行。
二人一路指點,琴堂、靈??殿、芳香堂……無不華美。觀四處,曲流臨疊川,交渠紛錯臺閣連縱,輕云幕岫,風透林而啟衿。
“這些,都是張太守督造?”桐拂咂舌。
明書瞥了她一眼,“自然。樓閣倒也罷了,引水造山,可不是尋常人能為之。”
“造山?”她愕然。
明書抬手一指,東面一處山勢高起,“那里,原先不過一處平地,張太守興景陽山于此。”
她聽罷一臉崇佩,緊走進步悄悄湊到張景云身后,邊細聽邊好奇四顧。
明書在后頭瞧著,又皺了眉。華林園如今乃宮中御園,今日入來,自需換上宮制衣裙。她難得一身飄逸繁復,曳地裥裙卻被她隨意拎在手中,之前束好的發因著她搖頭晃腦早散了一縷在臉側。
她平素一向這般古怪倒也罷了,他卻覺得怎的如今自己也跟著古怪起來。好比今日,明明自己該留在總明觀里歇著養傷,為何要來?好似今日不來,就會諸般不踏實……
這般尋思著,一行人循階上了日觀臺。此處地勢頗高,四下景致盡收眼底,臺下臨著粼粼池水。此時秋末冬初,尚有白鶿掠飛其間,一派冷風落松間,禽吟長澗的佳境。
臺上一角有一渾天銅儀,張景云將文遠領至那里,二人低聲交談。桐拂本欲跟去,被明書一把揪住。
“什么都能當閑話來聽的?小命要不要了?”他將她的衣袖甩開。
“有什么聽不得?”她奇道,“不就是說說山水園子觀星觀日的……”
“你可知曉,原本這位張太守是要拜官吏部尚書?”
“好大的官……為何是原本?”
明書忽然望向遠處,“若是沒猜錯,來人手里的旨意,便是緣由。”
桐拂扭頭瞧見宮人正匆匆前來,手捧卷書。張景云跪接了旨,待那些宮人走遠,才露出凝重神色。文遠沖著明書點頭,示意他過去,那張景云卻提步向著桐拂走來。
“不要亂說話,切記。”明書走開前狠狠瞪了她一眼。
張景云到了她面前,將她細細打量一番,“明衣……你,識得我?”
桐拂想著方才明書的神色,忙搖首道:“不識得,認錯人了。”
張景云未再追問,卻指著日觀臺下的天淵池道:“孝武大明,我欲引臺城之北玄武湖水入天淵池,連縱華林園內諸溝渠,匯入臺城南之護城河。使園內水澤盡成活水,可見流水縈回終年不息。彼時引水不得,若有延誤,數百勞役將受牽連。”
他頓了頓,轉眼看向她,“彼時有一女子,自薦而出,冒死潛入湖底,尋出可開洞通水之處。后又領著眾人入水鑿開湖側,終將玄武湖水引入,眾勞役才免于牢獄之災。”
桐拂不住點頭,“真乃奇女子……”
他含笑道:“我也這么覺得,小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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