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huì)同橋，大市橋南，隔著運(yùn)瀆不遠(yuǎn)是中城兵馬司。桐拂沒曾想到，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居然也在此處。

    上了年紀(jì)的老艄公曾說過，南唐江寧府的宮城，曾在此盤桓。內(nèi)橋以北，東盡昇平橋，西至大市橋，北抵小虹橋。彼時(shí)滔滔護(hù)龍河北折處，城東北諸溝之水，皆匯于此。

    她猶豫了一瞬，伸手握住頸間水珀。眼前日光忽而黯淡，四下里寒意盛，凌風(fēng)呼號(hào)。抬頭見白虹貫日云慘慘。目光落下，眼前樓閣長街盡數(shù)散去，見遠(yuǎn)處宮城煌煌下兵甲散亂尸橫遍地，血色染長街……

    城門轟然開，一人只身出，衣袍束于腰間，半袒著身子，直往遠(yuǎn)處軍營連綿處走去，神情寥落空茫。不久，更多的人自那城門內(nèi)而出，皆袒身自縛口呼國主……猛聽?wèi)K呼聲起，見城門內(nèi)凌云高閣上大火起，避于之上的士大夫、女眷哭聲動(dòng)天……為首那人，回顧茫然……

    軍營前受降之人，面露輕蔑，“江南偽主既已親自袒身獻(xiàn)上金陵城，身后那些人，也就無足輕重了。入了汴京后俸祿有限，偽主當(dāng)多備些輜重。一旦入了有司的賬冊(cè)，可就不得更改了。”

    “曹大人，”身后一人催馬上前，“不可讓他回去金陵城中。他早前說過會(huì)自焚于宮城內(nèi)……”

    “獻(xiàn)城而降的人，又豈會(huì)去死？梁江軍多慮了……”曹彬望著那走回金陵城的身影，掩不住的譏諷。

    桐拂一顆心空懸著……開寶七年，大宋鐵騎伐江南，圍金陵城。開寶八年城破，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出降，自此南唐覆滅……

    碎雪忽至，簌簌揚(yáng)揚(yáng)迷了眼，她恍惚聽見，只身向著金陵城而行的那一人，口中吟誦，“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

    別巷寂寥人去后，望殘煙草低迷……草低迷……最后一句，需再思慮一二……”

    他身后有人踉蹌追上，聲淚涕下，“陛下……為何定要受此辱……”

    束在腰間的袞龍袍，綴著瑩瑩六出花，他腳步略遲，“除了這城，再不剩下什么……若能令它免受兵戈……到底還有回首處……”

    風(fēng)驟起，將早已大如鵝毛的雪翻卷撲撒開，桐拂被那凜冽寒意鋪面襲來，忍不住閉上眼。再睜開，四下一片漆黑，她不由晃了神。方才站在會(huì)同橋上，捉了那水珀，生了幻象。眼前種種已然散去，又是到了何處？

    雖瞧不見什么，但耳邊聽見滴水聲、細(xì)細(xì)碎碎啃嚙木頭的聲音、鎖鏈窸窣、隱隱有哀嚎、慘呼、哭泣……一點(diǎn)一滴，毛骨悚然，漸漸清晰。她也終究依著頭頂些微的光亮，瞧清了四下情形。

    幾乎沒至腰間的水腥臭無比，四周胳膊般粗的鐵柵欄，深深埋入地下。只一側(cè)的水面之上有一石臺(tái)，似有腳步聲隱隱傳來。而這腳步聲時(shí)不時(shí)被不遠(yuǎn)處傳來的慘呼聲湮沒，絕望的哀嚎似乎永遠(yuǎn)不會(huì)散去，在四處游蕩徘徊。

    詔獄……想著這二字，桐拂只覺毛骨悚然幾欲作嘔。

    “你是誰，看著有些面熟……”身前幽暗的角落里猛然響起的一聲，渺渺凄厲，令她幾乎驚叫出聲，她方才根本沒瞧見那里有人。

    “竟生了幻象……”那女子嗤笑道，“這地方果然邪乎……”

    桐拂已聽出了她的聲音，忙上前幾步，“莫邪？是你么？”

    那女子一愣，努力想要湊近了細(xì)瞧，卻被鐵鏈緊緊束著，“你是……怎么又是你？你也被抓進(jìn)來了？讓你藏著莫要出聲，還真是蠢……”她撇開頭，懶懶再不想搭理。

    “謝謝，你又救了我一回……”桐拂見她面上慘白早無人色，猙獰的傷口糾纏一處，沒能說得下去。她曉得，自己陰差陽錯(cuò)雖進(jìn)了來，但根本無法救她出去。

    “人，本是你帶出來的……菱洲武廟閘，龍廣山北麓，野櫻林……”劉莫邪的聲音渺渺，仿佛吟唱般，“野櫻林……我自小最愛的一處，你可曉得……他從那里出來，回望沖天的大火……你猜，他心里如何想？”

    “莫邪，她……”

    “桐女史是你妹妹，我曉得。”她喃喃囈語，“很標(biāo)致的女子，并不似她的名字般柔弱。只可惜……”

    桐拂的心頓時(shí)揪起來，“她如何？”

    “她無事。”她忽然輕笑，“也是個(gè)傻傻的、認(rèn)準(zhǔn)了就再擰不回的性子……我又何嘗不是……總不想走到終了，徒余遺憾罷了。你呢？可有什么緊緊攥著，無論如何都不會(huì)松開手的？”

    忽然而至的腳步聲，夾雜著大聲呵斥，轉(zhuǎn)瞬到了跟前。

    桐拂四下看了一圈，連躲藏之處都沒有，但那些人到了跟前，卻仿佛根本瞧不見她。

    為首的那一個(gè)，蹲下身子，仿佛逗弄困獸般死死盯著劉莫邪，“劉秀才，我們，又見面了。”濃重的酒氣彌散在四周，“這里如何？和駙馬府里的曲水流觴可有的一比？”身后的那群人跟著哄笑不止。

    “大理寺少卿，薛巖，薛大人。”劉莫邪忽而嘆道，“一個(gè)建文舊臣，巴巴替人家叔叔開了個(gè)金川門，又成了新臣。

    對(duì)了，既然大人說起曲水流觴，我便替薛大人寫一首。”

    薛巖醉眼蒙蒙，此刻來了精神，“久聞劉秀才筆落驚風(fēng)雨，我倒要看看，在我這詔獄的水牢里，你能寫出什么……”

    “三朝元老兩朝臣，尺蠖龍蛇看屈伸。縮頭脅肩公相貴，金川門外迎新君。”劉莫邪一字一句，聲音郎朗，仿佛綺樹清泉酒宴正歡，素手擎杯盞。

    “放肆！”半晌才有人回過神，高聲斥道。

    薛巖臉色鐵青，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將一旁的獄吏揪至身旁，低語了幾句便揚(yáng)長而去。一時(shí)四下里重歸死寂，亂紛紛終散去。

    “小拂姑娘，過來……”劉莫邪忽而道。

    桐拂到了近前，劉莫邪將面龐微側(cè)，“幫我取下頭上這木簪。”

    桐拂依言取了，握在手中。

    “姑娘得空，去那龍廣山北麓的野櫻林，尋一處櫻花開得最好的，把這木簪埋了。”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已見滿山綺霞，“往后，我便時(shí)常可以看見……”

    “莫邪……”

    “你走吧，”劉莫邪將她打斷了，“桐女史安好。如今當(dāng)是在云滇，再往后要去哪里……”她忽而頓住，“我倒忘了，姑娘既然有這個(gè)本事見到我，想見到他們本該是舉手之勞……”

    紛亂的腳步聲重新響起，眼見著幾個(gè)獄吏兇神惡煞地?fù)溥M(jìn)來，將劉莫邪拖出水牢。桐拂欲伸手將她拽住，卻是徒然。絕望之際，只聽那吟誦在耳邊回旋，“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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