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拂原以為那內(nèi)官所說的早膳不過是個(gè)食盒，瞧著眼前馬車內(nèi)案幾上羅列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母魃攀常冒胩鞗]能緩過神。
大約是去靈谷寺的緣由，面前的皆是素食，但無不精雕細(xì)琢，實(shí)在令人不忍下嘴。
除了駕車人，再無旁人。而那駕車人對她所問，一概笑而不答，所以除了悶在馬車?yán)飳χ@一堆吃的，她也沒旁的法子。
對久了，被那香氣一陣陣誘著，她索性擼起袖子大快朵頤。白送到嘴邊的美食，沒道理忍著。
馬車極寬敞，走起來也十分穩(wěn)當(dāng)，吃飽了就犯困，再睜眼，馬車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停下了。
“桐姑娘可是醒了？”外頭駕車人的聲調(diào)不高不低，剛好能被她聽見。
她趕緊將身上衣衫整了整，掀簾而出。馬車外山林靜好，銀杏樹深深淺淺的碧色將幽徑半掩，不遠(yuǎn)處的枝丫間隱隱能看見石亭飛檐的一角。
“這……還沒到吧？”桐拂踮起腳也看不到寺院明黃的山墻。
駕車人道，“便是此處了，姑娘若倦了，不妨去前頭石亭少坐歇息。”說罷他已駕著那馬車遠(yuǎn)遠(yuǎn)離開。
跑這么遠(yuǎn)的路，就是去路邊亭子里歇歇腳？縱然想不明白，她還是提步往那里走去。
沿路見草叢里掉落的銀杏果，挑那些個(gè)大好看的，用衣角兜著，不一會兒就撿了許多。
再一抬頭，已到了那石亭前。
石亭里有人，不但有人，還垂著暖簾。也不知哪個(gè)富貴人家子弟出門，竟連避風(fēng)的暖簾也隨身帶著，就這么掛在亭中四面。
影影綽綽能看出里頭幾個(gè)人影，或站或坐。亭外站著幾個(gè)女子，也是尋常人家丫鬟的裝束。這么看起來估摸著是哪家貴女出游，在此處歇腳。
桐拂正欲離開另尋一處，就見一個(gè)丫鬟走上前來，“是桐姑娘吧，我家貴人在里頭。姑娘不如進(jìn)去一道歇歇腳。”
桐拂嚇了一跳，“你怎會識得我？你家貴人是誰？”
那女子笑道，“姑娘進(jìn)去瞧一眼就知道了。”
桐拂拾階而上，早有人將暖簾掀開，她邁進(jìn)亭子就再挪不動步子，衣角里兜著的銀杏果咕嚕嚕滾了一地。
“皇……皇后……”
徐妙云手里攏著袖爐，眉眼含笑，“在這里遇見小拂，真正巧了。”
桐拂雖曉得這絕非巧合，但被爹爹和柚子敲打了這些日子，她也自然曉得少說一句是一句，忙禮道，“不知是皇后鑾駕，沖撞了……”
“在外頭，小拂不必拘束。”徐妙云說罷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桐拂見候在四周的人皆退了出去，也不再推辭，在徐妙云身旁坐了。方才滾落在地上的銀杏果，已被侍女一一拾起，洗凈了用膳盒盛了放在案上。
“今日禮佛出來，見山間景色宜人，忍不住走走。”徐妙云的目光從半卷的暖簾處看出去。
桐拂見她雖面帶笑意，但氣色顯然不如從前，眼下不過秋末，竟已用上了袖爐。她仔細(xì)將疑惑掩著，“皇后……”
徐妙云伸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兩下，“都說了，私底下不要這般拘束。難得出來透口氣，莫再拿那兩字將我壓著……”她笑意吟吟，卻難掩那抹倦色。
“好，”桐拂爽快應(yīng)著，轉(zhuǎn)而道，“近日宮里可有腌菘菜？”
徐妙云一愣，隨即笑道，“估摸是有的，只是我沒見著，說起來倒是很久沒嘗到，竟已是時(shí)候了？”
“眼下菱白過了季，菘菜經(jīng)了霜雪正是時(shí)候。還有那紅蘿卜、白青菜、雪里蕻，以鹽腌之為御冬計(jì)，如今街頭巷尾到處可見了。
上回見宮里的瓜圃，所以想著是不是也有腌菜之處……”桐拂笑嘻嘻道。
徐妙云已是忍俊不禁，“這主意倒是好，回去我讓他們張羅，那些我也愛吃。小時(shí)候，也曾溜去廚院，與幾個(gè)兄長一起用腳踩腌菜……”桐拂見她說起從前終是開懷，又尋了些坊間趣事說來，二人一時(shí)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說到后來，徐妙云忽地輕咳幾聲，似是畏寒，將身上氅袍攏了攏。桐拂忙止了話，容她歇息。
石案上小爐咕嘟聲不絕，徐妙云怔怔出了會兒神，“自小在京師，我爹娘就從未拘著我，由著我四處亂跑。
嫁給他之后，去鳳陽三年，緊跟著就隨他去了北平。
燕王府里也從未有過什么拘束，那時(shí)候覺得，與他一道在那府中可以自在地過一輩子……”
桐拂忍不住將她打斷，“我聽說，朝廷已征調(diào)工匠、民夫上百萬，營北平宮殿，可是因?yàn)椤?br />
徐妙云忽而轉(zhuǎn)眸看著她，“你可知燕王府原先是何地？”
“元大都，隆福宮？”
燕王府就是在元大都太子府舊址上翻新一事，她自然聽說過。據(jù)說當(dāng)時(shí)太祖言，凡諸王宮室，并依已定規(guī)格起造，不許犯分。
燕王府因元之舊有，若王子王孫繁盛，小院宮室任從起蓋。估摸著也是不想勞民傷財(cái)重新為燕王建造府邸。
但那畢竟是元朝太子府，怎么看都有些僭越的意思，也的確被建文責(zé)難過。彼時(shí)燕王誠惶誠恐搬出祖訓(xùn)錄，只言乃皇考所賜，二十余年不曾一毫增損……
“我再問你，”徐妙云不由她走神，“當(dāng)初忽必烈為何將都城從草原遷至大都？”
“燕云向來是扼住中原塞外的咽喉之地，可攻可守？”
徐妙云頷首，“北連朔漠，南控江淮。他的心思，又何止在這中原之地……”
桐拂愕然，心思不止中原，難道……
徐妙云掩嘴輕咳數(shù)聲，又道，“當(dāng)年，太祖給韃靼大汗愛猷識里達(dá)臘的祭文里寫過一句，君主沙漠，朕主中國。
而陛下臨政之初也曾給韃靼大汗本雅失里寫過一封信，信里也有一句，朕主中國，可汗王朔漠，彼此可相安無事。”
桐拂聽著有些坐不住，這是在議政？又為何偏偏與自己談起？
“但愿只是相安無事。”徐妙云忽然道，“若有一日……”她猛地又咳起來，一時(shí)再說不下去。
桐拂心里一個(gè)咯噔，這意思，難不成是有北征的打算？如此大事，又豈是自己能隨便說上兩句的？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盒銀杏上，心中一動，“妙云可嘗過銀杏果點(diǎn)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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