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二人垂影悠悠,映著她一臉訝然失望,還有身旁謝玄挑著眉毛的面龐。
“你很喜歡看水?”他顯然有些沒耐心,“這一天看多少回了?瞧見有水的地方就跑水里有什么?”
她心里壓得沉沉,金幼孜沒有再出現過,即便她反復將謝玄騙至各種池塘邊、河邊、湖邊,甚至水桶邊水中的倒影里,始終只是謝玄。
從最初的無措,到后來的懨懨,似乎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但又仿佛昨日才與他說笑,聽著他絮絮念叨叮囑
最后一次見柚子,他問過,若謝玄要將她留在身邊,她會如何。桐拂覺著他彼時的模樣和口氣著實太過古怪,她從未想過留在此處。相反,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開。如同從前的每一回,她從來只是偶爾闖入的過客,時間或長或短,但終究是要離去的。
明伊也沒有再出現過,仿佛亦徹底地消失不見。這陌生的天地間,只剩自己一個過客,孤孤單單渾渾噩噩,不知來路亦或去處。
謝玄忙著打仗,但每日會過來瞧她幾回。
起先她還會和他說說話,到后來,她懶得再開口,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會將剩下的氣力都用掉。多半他在一旁說些什么,她可能會聽上一會兒,也可能怔怔出神什么也沒聽進去。他也不惱,自顧自地說,說完了就離開,次日再來。
斷斷續續,她多少聽進去些。
謝安并沒有讓謝玄任荊江兩州刺史,因顧慮桓氏失去荊江二州的職權會心生不服,命桓石民為荊州刺史,桓伊改鎮江州,反將驍猛善戰的桓石虔改鎮豫州以易于控制如此,三桓統轄三州,彼此再無怨言,各得其所相安無事。替謝玄北伐穩定了后方。
謝玄率領的北府兵自廣陵北上,勢如破竹,駐彭城,攻占鄄城,平定兗州。
兗州平定后,因青州水道險阻不通運糧艱難,他拎著她日日去水邊轉悠,逼著她同察水勢觀山形。眼見他筑土壩攔截呂梁之水,合七埭為一支流,兩岸流水匯入,漕運自此通暢。
謝玄若得閑暇就抓了她同去垂釣,捉了魚上來又逼她制成魚鲊回回抱怨不如木樨玉簪好吃,回回又吃個干凈
青州刺史苻朗投降歸順之后,謝玄揮軍討伐冀州,龍驤將軍劉牢之、濟北太守丁匡據守碻磝,濟陽太守郭滿據滑臺,顏雄渡過黃河建造營壘。苻堅之子苻丕匆忙遣部將桑據進駐黎陽。
然而桑據很快不敵逃走,苻丕惶恐難安決意降晉。
四月,應苻丕的求援之請,劉牢之抵達鄴城,擊敗慕容垂,迫使鮮卑人撤除了對鄴城的包圍。然追擊時中計,遭慕容垂反撲,晉軍慘敗。幸苻丕派兵接應,劉牢之才得脫險境。
其后,苻丕受謝玄二千斛軍糧,率眾返往關中,將鄴城讓給劉牢之。
同是太元四月,謝玄收到了叔父的書信。謝安自請出鎮廣陵的步丘,督戰北伐,借此交出手中權柄。武帝于西池為其設筵餞行,并敬酒賦詩。
桐拂曉得,自始至終,這位謝太傅看著不過是經營制衡二字,朝廷、門閥、秦晉而這之后藏著的,又何嘗不是與謝玄一般的,收復中原故土的夙愿
自打收到這封信,謝玄雖看著舉止如常,但她卻看出他的不同。平素話語滔滔不絕的他,如今即便是來了,也多是坐著不吭聲。看她做魚鲊,一看就能看上個小半天。
她也不出聲,因為從來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他。謝玄的決意與顧慮,她撼動不了半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那個結局。
與此同時,慕容沖在長安城外登基稱帝,建立了西燕帝國。久攻長安不下,他開始了瘋狂的屠殺劫掠,關中伏尸千里幾成廢墟。
五月,苻堅親臨長安城頭作戰,迎擊慕容沖的進攻。暫時將敵人阻在城外后,他將防守長安的軍務交給了太子苻宏,自己突圍而出,意圖往隴上征調兵員,集聚糧草,重返長安以圖解圍。
閏五月,留守長安的太子苻宏棄城而去,投奔東晉。慕容沖殺入長安,瘋狂屠城
桐拂踏入謝玄帳中時,他正對著案上一副字出神。
他極少將自己叫至他的帳中,更何況,此時已是夜深。
那案上的字,墨跡猶新。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他的臉色不同尋常的陰沉,這么看著,她心里不覺揪起來。這個時候,難道
“來了。”他冷不丁出聲,陰沉轉為濃濃倦意。
“唔,將軍這么晚還未歇息?”她小心試探,但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你,即刻回一趟建康。”他道,“叔父他,他身子不適,叔母擔憂,你可否替我照顧一下叔母?”
“好。”她幾乎沒做猶豫,除了這個,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你不回去看看?”
“還不能,我一時走不開,尚需過些時日。”他忽然抬起頭,“叔父身子一向健朗,估摸著是受了風寒,不會有事。”
她自然看得出那里頭強做的鎮定,這句話與其說在安慰她,不如說是在寬慰他自己。
“他這些日子在新城大張旗鼓地造船,說是,待船造好了,要坐船回東山去。”謝玄的面上盡是拿他沒法子的笑意,“叔父隨性慣了,拘束了這些年且隨他去。
對了,他若要你再去管著那些樂女,你直接給推辭了。跟他說,我不答應。”
桐拂強做笑意,“這事,我聽謝太傅的。”
“你試試,”他斜眼睨著她,“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當年的紫羅香囊被叔父燒了,是誰惹出的事。上一回,我大意了。這一會兒,我定是能贏他。”
她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若未猜錯,此番謝安并非尋常風寒,也并未能好起來。而眼前的他,也并未能見上他叔父最后一面。
他見她神情黯然,起身取了案上嶄新的大氅給她披上,“這樣子,是不信我能贏?你且等著瞧。”說罷將她拽著出了營帳,直接領著去了馬車旁。
“路上當心。叔母那里,你辛苦些。我很快會回去。”說罷,他轉身就走,再未多說一個字。
那倉皇身影,桐拂卻看得分明。是已看到了結局,想要逃開,卻又無論如何掙脫不得。像極了眼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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