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初秋的風里帶著涼意。
鳳凰宮的頂樓上，四面的軒窗都關了起來，沐弘坐在下首，陪著慕容沖用晚餐。懷里揣著一大包金子，他心情極好，胃口大開，把桌上十幾道菜都吃了一遍，還把一鍋羊肉羹全部喝光。
慕容沖只是略略動了動，就放下筷子看著沐弘吃，見他把羊羹喝得底朝天，滿意地吧嗒著嘴，忍不住冷笑道：“從沒見過這么能吃的人。”
沐弘撩起桌布擦了擦嘴角，尷尬地笑笑：“第一次吃到宮里的飯菜，真是美味，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他指著盤子勸道：“這塊鹿肉燒得入味，小王爺嘗一嘗。天氣冷了，喝點羊湯很滋補。呦，不好意思，被我喝完了。”
慕容沖拿起小銀刀，切了一片鹿肉，蘸了醬，裹上一層薄餅，放在嘴里慢慢嚼，動作姿態相當優美。
“看你吃東西這么起勁，我的胃口也變好了。以后你可以常來陪我用餐。”慕容沖說。
“好啊，不過我也要注意節制，老是這么吃得話，很快就會胖成一頭豬的。”
“沐弘，你這個人與眾不同。”慕容沖淡淡一笑。
“哪里不同？”
“皇宮里的侍從在我面前都是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從沒有人敢對我大聲說話，更別說當著我的面大吃大喝。”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你，怕惹怒了你掉腦袋。”
“其實看到他們縮頭縮腦的樣子，我才生氣呢。”
“他們在心里把自己看成下人，所以只能低著頭。”
“你怎么就不怕呢？在太后面前，我都沒覺得你害怕。”
“因為我沒把自己當做下人，我是一個獨立的人，和你一樣的人，我們是平等的。”
“在荒山里，你就跟我爭平等，如今回到皇宮，你還跟我爭平等。”慕容沖挑起眉毛，“你有高貴的家世，巨額的財富，還是顯赫的權勢？你一樣都沒有，憑什么能跟我一樣？”
“家世，財富，還有權勢，都是身外之物。”沐弘解釋說，“除去這些，你我都是父母所生的肉體凡胎，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胸膛里只有一顆心在跳動，都有同樣的喜怒哀樂，都會死去，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在這個層面上，你我是平等的。”
慕容沖想了想說：“雖然都是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但我出生就是皇子，生來就擁有家世財富權勢，你出生就是賤奴，一無所有。你我怎么可能平等？”
沐弘說：“家世財富權勢，既然是身外之物，就不會永遠跟著你。你不是說過，曹氏子孫今何在嗎？若燕國滅亡，你不也一無所有，淪為奴隸嗎？”
“狂悖！”慕容沖重重拍了一記桌子，碗碟震得“哐啷啷”一陣響，侍立在角落里的內侍嚇得匍匐在地。
“你竟敢說出這種話來，不怕我叫你人頭落地。”慕容沖一手指著沐弘，精致的面容扭曲，黑漆似的瞳仁里冒出殺氣。
“小王爺聽不得逆耳之言，那我就不說了。”沐弘垂下眼皮，“你若是只想要個奴才，就放我回軍營去吧？”
慕容沖氣得臉通紅，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我已經有了很多奴才，沒必要再多加一個。你放肆也得有個分寸，再敢胡言亂語，我饒不了你。”
桌上吃剩的菜肴已經冷透，上面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內侍們過來把殘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奉上溫熱的酪漿。慕容沖揮揮手，命內侍都出去。他捧著杯盞慢慢啜飲，神情陰郁。樓面上寂靜無聲，只聽到窗外呼呼的風聲。
沐弘有些后悔剛才說的那些話，慕容沖畢竟還是孩子，沒必要去嚇唬他。預知未來并不是件好事，尤其是悲慘的未來，會把當前的平靜生活全部毀掉。
“今天第一次見到皇后，她長得真漂亮，和太后很像。”沐弘找些話來說，打破屋里的沉悶。
“皇后是尚書令可足渾翼的女兒，太后的侄女。”
“那就是皇帝的表妹，你的表姐嘍，皇帝娶了表妹，是親上加親。”沐弘笑道，心里卻想，近親結婚，后代容易畸形。
“啰嗦。”
“皇帝沒我想象的威風呢，他要做什么事，還得經過太后同意？”
“撤退到龍城是尚書令和太傅商議后的決定，這兩人位高權重，勢力雄厚，皇兄無力駁回，只能來尋求太后的支持。”
“太后還是很愛你們兄弟的，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聽到皇帝要親征，嚇得什么都答應了，也不舍得讓你上戰場。”
“太后愛我們，更愛權力。尚書令膽敢提出放棄京城的建議，事先一定得到了太后的同意。”
“皇帝還是很聰明的，他耍了個花招……”
慕容沖打斷他，“什么花招，這叫策略。”
“你們兄弟倆一唱一和，給太后下套……”
“用詞粗鄙。”慕容沖直搖頭，“皇兄天縱英明，就是性子軟弱了些，我自當助他一臂之力。”
“清河公主有多大了？”
“阿姊長我兩歲，年方十三。”
“十三歲就要出嫁了？”沐弘很驚訝，慶幸自己穿越到了男人身上，否則命運更加悲慘。
“阿姊還沒到及笄之年，就有好些人對她生出非分之想。今天若不是去見太后，都不知道她在打阿姊的主意。一旦撤到龍城就無可挽回了，現在想來仍覺得后怕。”
“太后怎么舍得把這么小的女兒嫁給一個老頭？”
“阿姊的娘親早就過世了……”慕容沖說。
沐弘心想：怪不得，后娘就是心狠。
“……父皇只有一個女兒，我只有一個姐姐。慕容家的公主都苦命，我要讓阿姊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也想保護公主。”沐弘脫口而出，“公主救過我的命，要不是她，我早就被太后砍了頭，或者被你殺了。”
“你用什么來保護公主？”慕容沖冷冷一笑，“我算是明白了，要保護阿姊，手中必須握有權力。今天若不是皇兄到來，我是沒法說服太后改變主意的。這一戰若能得勝回朝，我定要謀取大司馬一職。”
沐弘看著眼前的男孩，燭光映照著他精致的五官，面容有如美玉，毫無瑕疵。但在這張美麗的面孔上，他從沒見到笑容。十一歲的孩子，應該是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而慕容沖的神情永遠是陰沉的、憂郁的，緊鎖的眉頭只有在清河公主面前，才稍稍舒展。
沐弘十五歲的身體里住著二十五歲的靈魂，而在這個孩子眼眸中，似乎有一個遠比自己更老的靈魂。他深感驚悚，悄悄打了個寒顫。
慕容沖起身推開門，走上西面的回廊。一股勁風穿進屋內，把蠟燭吹滅了幾支，光線陡然暗淡了下來。
沐弘跟了出去，和他一起伏在欄桿上向外眺望。夜色沉沉，銅雀園的湖光山色隱沒在黑暗里，遠處的銅雀三臺也消失了偉岸的身影，天邊只有微弱的幾點燈光。
夜風撲面，秋夜的風里帶著寒意，沐弘身上穿著厚重的金吾衛制服，白天覺得悶熱，此時倒是正好。他聽到慕容沖打了兩個噴嚏，擔心他著涼，見屋內衣架上掛了一襲黑色的大氅，就去拿過來，給他披在身上。
慕容沖抬頭望著天空，大風將云層推開，露出滿天的星斗，乳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
“今夜的星空很清晰，太史令觀星應該會有結果了。”
“觀星？”
“是啊，每當國家有災變，天象就會出現異兆。太史令根據星辰軌跡的變化來作出預測。”
“你相信嗎？”
“大家都信。”
“天上有億萬顆星星，比地上的沙子還要多，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顆……”
“你的歪理邪說我不要聽，沒人相信。”
沐弘感到惋惜，這個孩子年紀不大，思維卻固化了，對于新知識一概加以抗拒。
“星辰軌跡什么的，只有太史令才能解釋嗎？”沐弘問。
“天象復雜多變，天意高深難測，只有太史令能夠根據典籍記載進行推算，普通人哪里看得懂？”
“那么太史令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慕容沖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又在質疑太史令？”
沐弘心想，你是沒看過宮斗劇，后宮爭斗最喜歡拉攏的就是欽天監和太醫院，因為太專業了，一般人沒法辨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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