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宛來信后兩日，凝香坊果真接到一筆生意，不多不少，正是要進十盒寒瓊。坊中無現貨，紛娘如實告知，請他十三日后再來。

    那管事聽說要等十三日，面露猶豫之色，紛娘見狀忙請他上二樓，指著一個個密封的陶罐子道：“您瞧，這些是我幾日前調制好了的，處于窖藏期的香丸，剛調好的寒瓊要窖藏，這樣香氣更均勻純粹。您若不急，不妨等一等。”

    程清宛既讓提前準備十盒寒瓊，那么工期定是能趕上的，不然她不會來信。那日南枝走后，紛娘就著手準備調香之事，有備無患，配了十五份的香料。

    離壽宴還有半個月多，若肯稍等，確實來得及交付。若來不及，寧國府庫房香料數十種，哪一樣不可以代替？

    因是程夫人指定要的，管事便稍加耐心，許下十兩定金，與紛娘約定日期，若有失期，當賠十倍定金。索賠定金，不過是管事算計，紛娘能如期交貨便罷了，若不能如期，到時賠付的一百兩銀子，不就盡入他囊中？

    紛娘如何不知道他的算計，卻也奈何不得他，只好咬牙應下，收了定金，擬票據與他，約定十三日后交貨。

    其中曲折，程清宛一概不知，只因她此時已隨老太君入宮。

    老太君壽辰在即，皇貴妃本欲省親，奈何陛下不準許，只允她將母親接進宮團聚。

    內侍來傳懿旨時，私言皇貴妃疼惜侄女，請老太君入宮時，隨意帶個孫女面見。

    寧國府未出閣的，便只剩程清宛和程素妍兩個姑娘，于情于理，老太君只能帶程清宛入宮。

    程夫人因此對女兒交代諸多，連甚少露面的寧國公，也趁整衣之時，到明宜院與老太君小議。

    老太君有一品誥命在身，穿深紫間金線繡云霞禮服，戴九樹花釵寶鈿冠，兩側垂薄淺綠色博鬢。程清宛則作尋常妝扮，松花色繡蝶緞子交領衣，荼白素緞裙，頭戴小花冠，衣飾皆新，卻不顯華麗。

    祖孫二人乘坐四抬銀頂藍呢車轎，高五尺，深八尺，闊四尺許，可容六人，轎箱之外，兩壁欄檻皆雕鏤金花，兩邊各列隊十個隨從，由內侍領著向皇宮行去。

    車轎在城樓稍作停留，放行后入宮門，又在第二道門停下。

    門內早有兩乘肩輿在此恭候，幾個宮女見車轎停下，忙上前道萬福，小心攙扶太老君與程清宛下車，換乘肩輿往南熏殿去。

    一路所見，宮門皆金釘朱漆，石壁鐫鏤飛龍舞鳳之姿，御道兩側垂金柳。白墻紅柱，飛檐華宇，頂上琉璃瓦更是光彩輝煌。

    二人在南熏殿前下了肩輿，由幾個宮女接引入內殿。

    內殿紅磚玉檻，鼎爐飄香，琉璃屏前，宮女列舉孔雀羽扇。

    皇貴妃端坐于主位，穿櫻草煙羅銷金裙，金粉印花羅大袖衫，腰間佩宮絳，頭戴金冠，插鳳簪流蘇，珍珠、翡翠、瑪瑙點綴其間。

    程清宛跟隨在老太君身后，行跪拜之禮，口喊：“請皇貴妃娘娘金安！”

    皇貴妃與母親闊別數年，在宮中盼了半日，終于見到人，心中喜不自勝，忙起身親自將母親扶起，與自己坐在一塊兒，再看仍跪著的程清宛，問道：“這是清宛罷？好些年未見著，品貌越發出挑了。”

    程清宛淺笑言謝：“謝娘娘掛記。娘娘省親歸家時，我方在髫年，闊別六載再相見，娘娘竟一眼把我認出。”

    皇貴妃聽了笑意愈深，吩咐宮女扶她入座，各上了茶。

    老太君道：“你來信時只道思念母親，臨行才想到疼惜侄女，老身我事先無準備，便就近拉了四丫頭進宮。”

    皇貴妃笑道：“但凡是我的侄子侄女，我皆疼惜。任憑您帶哪一個進來，我都歡喜。”

    母女二人閑話家常，無所不聊，老太君說得舌燥，略停一會兒，端了熱茶細品。

    茶是小龍團茶，茶粉如綠沫。盞乃兔毫盞，盞色青黑，玉毫條達。貢茶御盞，無不貴也。

    皇貴妃又將目光移到程清宛身上，見她容姿甚好，且穩重大方，心里十分滿意，笑問道：“清宛過兩年便及笄了罷？”

    “正是。”

    程清宛剛回完話，老太君忽然問：“怎么不見公主和殿下？”

    皇貴妃道：“都在偏殿呢，我原想過一會兒再把他們叫來，既然您想念，我這就叫人帶他們過來。”

    老太君應好，轉而笑道：“我們兩只顧說貼己話，四丫頭在這兒想必無趣，且讓她跟著一起去罷。”

    皇貴妃無不應允，當下吩咐宮女帶著程清宛去偏殿，小心照看，殿內只留兩人近身伺候。

    老太君放下兔毫盞，抬眼對女兒道：“娘娘接著說罷。”

    皇貴妃笑道：“您是長輩，您先說。”

    母女互相推讓，最后老太君先開了口，嘆氣道：“娘娘，你是老身親生的女兒，老身便不與你打啞謎了。你讓侄女人宮面見，心中是何打算，你大兄也懂。”

    皇貴妃問：“兄長作何想法？”

    老太君頓了頓，說道：“他不同意。”

    “為何？”皇貴妃皺眉道：“瑜兒不過清宛小了四歲，如何作不得良配？何況有我護著，定不會叫侄女受委屈。”

    “你明知不是年齡之錯，何必避重就輕？”老太君微有責怪道：“梁相疼惜外孫，你就想讓清宛嫁與六殿下，舉程氏、梁氏兩族之力，來擁簇六殿下，你讓陛下與百官作何想？”

    皇貴妃卻道：“瑜兒聰穎識禮，陛下亦贊愛有加，自然當得起太子之位！”

    老太君冷笑道：“中宮之位空懸多年，若陛下有心抬舉你們母子，何至于讓你一直在皇貴妃的位置上蹉跎？”

    皇貴妃道：“母親這些話，實在叫女兒傷心。”

    老太君道：“良言苦口，忠言逆耳。”

    “我何嘗不知？”皇貴妃不禁垂淚，哀怨道：“陛下近年寵信惠妃，我但凡能叫他回心轉意，就不會輕易出此下策，此舉何嘗不是想令陛下高看我一眼？”

    老太君嘆氣道：“你大兄讓我知會與你，陛下正值壯年，暫無立儲之意，欲謀東宮之位，切不可操之過急。”

    皇貴妃垂眸不語，老太君還想勸解，卻聞殿外有幼童追趕玩笑之聲，應是公主與殿下來了，遂止聲，執帕為女兒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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