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明遠(yuǎn)開始背起曾寫下的那些話，錢佩英就感覺渾身別扭。

    她很后悔，沖進(jìn)來干啥。

    她不進(jìn)來，老宋也會問，并不耽誤她在外面少聽一句。

    可眼下，她畢竟是女的，聽的這叫一個尷尬。

    還有些疑惑，寫的真是她女兒嗎？

    一開頭就是：

    天朗氣晴，惠風(fēng)和暢，書肆里出現(xiàn)一位澄澈、輕盈、能滌蕩不寧靜心情的姑娘。

    這位姑娘接下來，靜坐、閱書，翻卷，忘愁、為善，望云，俯瞰，形容她閨女各種各樣姿態(tài)下的表情。

    要是依她說，哪有什么俯瞰。

    那日她在書肆現(xiàn)場，陪閨女一起去的。

    其實就是她閨女學(xué)累了，有點閑，有點懶，在賣呆兒的望天，這都能給寫的可美好啦？

    那楊明遠(yuǎn)還說，他坐在書肆里，與那姑娘鄰座。

    時光簡靜，午后的陽光，光影交錯，不深、不淺，一如恰到好處的墨色。

    他總用眼角余光，裝作不經(jīng)意偷瞄姑娘的側(cè)臉，心中涌起從沒有過的歡喜綿延。

    說手中的書，也不再那么枯燥難記，有這樣美好的人坐在身旁，書中似裝有云朵、塵土、秋風(fēng)、麗人、草原山川。

    哎呦，嘖嘖。

    錢佩英真是硬挺著讓楊明遠(yuǎn)說下去。

    畢竟沒聽到后面，萬一后面有過分的呢。

    結(jié)果聽到后面，錢佩英不得不在心中說一句，古代人是比現(xiàn)代人含蓄。

    除了形容她閨女的臉，在陽光側(cè)影的照耀下有絨毛，白皙，被鄰座的楊明遠(yuǎn)看見了，這算是**的接觸，別的沒啥**，純精神的撩閑。

    錢佩英坐在座，瞟了眼始終跪在那里的楊明遠(yuǎn)，那頭臉脖子都沾著茶葉沫子還有水漬。

    楊明遠(yuǎn)正背誦著，他站在街頭，發(fā)現(xiàn)茯苓家庭條件好那一幕的心理：

    “有伊美人，見之不忘。

    無奈佳人，不在東墻。

    將字代語，聊寫衷腸。

    何日再見，恕我彷徨。”

    而稍稍打動錢佩英，讓錢佩英立馬記進(jìn)心里的是結(jié)語。

    楊明遠(yuǎn)寫的那本“小黃書”，最后的結(jié)語是：

    這一見歡喜，寫下并不是要在一起。

    只是希望，這樣美好的姑娘，將來無論遇到什么樣的難事都不要灰心。

    至少曾經(jīng)有人被你吸引。

    姑娘，曾經(jīng)有，以后也有。

    ……

    書房里靜的嚇人。

    錢佩英微微不自在的看眼始終背身而立的宋福生。

    心想：老宋，他背完了，你倒是說話呀。

    先開口的不是宋福生。

    楊明遠(yuǎn)抿了抿唇道：

    “叔，嬸兒，明遠(yuǎn)知道茯苓妹妹是你們的命根子。

    如若允諾，她是下嫁。

    事實，我也不知該怎么對她好。

    我只見過她幾面，連話都說不幾句，但我可以學(xué)。

    明遠(yuǎn)會努力學(xué)著讓她笑，讓她開心，讓她心中不存有委屈。

    明遠(yuǎn)會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當(dāng)差，油鹽醬醋茶，不讓她拮據(jù)。

    明遠(yuǎn)更是曾無數(shù)次的想過，如若叔讓茯苓妹妹嫁于我，我要做些什么。

    奈何明遠(yuǎn)笨，我就觀察我嫂子和我娘一些不開心的事，也曾聽過別家的煩心事，我就總結(jié)，該怎么做。

    這次來，還帶了家母給叔和嬸的允諾婚書。

    我楊明遠(yuǎn)，嬸兒，請您相信，我終生不會納妾，我母親是同意的……”

    說著話，楊明遠(yuǎn)急忙掏出懷中婚書。

    那是他母親對宋福生兩口子一字字寫下的：

    允諾兒即使無子也不納妾。

    允諾楊家人少，規(guī)矩少，不會用外面的規(guī)矩拘束茯苓。

    允諾自己不會插手兒房中事務(wù)。

    甚至在婚書里，楊母在油燈下，含淚寫道：

    她是盼著兒有宋福生這樣的丈人。

    因為自家是這種情況，娘幾個受族人欺負(fù)，跌跌撞撞的過日子有了今天。

    真心希望，兒明遠(yuǎn)至此后，能有了一個人口多多的丈人家，有事有商量的人，而不是像她一樣會聽不懂，只會添亂。

    希望兒往后能多些疼他的人，而不是年紀(jì)輕輕一個人扛起一切，他也有能幫忙的長輩了。

    字字帶著托付一般的語氣。

    這份允諾婚書，楊明遠(yuǎn)第一次收到時，在房中哭成小男孩。

    他最初只以為母親學(xué)寫字，學(xué)寫婚書，是和別人家平平常常的婚書一樣，卻沒想到是這樣的一份婚書。

    還是楊母勸說，要給的，要這樣寫的，就給這份婚書。

    因為咱家有的，人家都有，咱家沒有的，人家還有。

    咱拿什么求娶？只有好好待人家。

    并且，也是她的真心話。

    作為一名母親，她只求這世間能再多些親人善待她兒。

    宋福生突然轉(zhuǎn)回身，幾步過來，從錢佩英手中搶過婚書，長沒長心，還看人家怎么寫的。

    遞給楊明遠(yuǎn)：“回去。”

    “叔？”楊明遠(yuǎn)眼中滿是慌亂。

    “我說讓你回去，聽不懂話？！”

    楊明遠(yuǎn)眼圈微紅，用雙手接過宋福生遞還的許諾書。

    當(dāng)他僵直著脊背慢慢從地站起，轉(zhuǎn)身強忍著淚意時，錢佩英道：“站住。”

    他心口一跳，回眸看向錢佩英，眼里聚滿希望。

    錢佩英在心里嘆了口氣，甩動下手中的帕子：“擦干凈再走。”

    免得被傳的滿城風(fēng)雨，京城來的欽差從知府家出來，頭臉帶著茶葉沫子，像是被揍了似的。

    錢佩英說完，就不再看楊明遠(yuǎn)。

    但能感覺到那小伙子慢慢挪騰著到了近前，將婚書重新疊好，放進(jìn)懷里，然后用帕子開始擦臉，擦頭發(fā)衣裳，擦完低著頭對她和老宋說：

    “叔，嬸兒，那明遠(yuǎn)先回客棧，改日我再來，行嗎？”

    錢佩英沒吱聲。

    重新背過手的宋福生說，“無需。”

    所以說，家里人沒人發(fā)現(xiàn)楊明遠(yuǎn)是被趕走的。

    只多少有點兒納悶，宋福生怎么沒出來送客？

    馬老太還用眼神詢問錢佩英：“談啥至關(guān)重要的事兒啦？”

    錢佩英點頭，“恩，他在忙，寫東西呢。”

    而出了知府家的楊明遠(yuǎn)，再也無法像在馬老太他們面前一般裝作若無其事了。

    他靠在一戶民居的墻，心里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

    他搞砸了。

    他該怎么辦。

    誰能幫幫他。

    這戶民居的大爺，出來抱柴火，就看到一位穿著極其體面的小伙子，蹲在他家后門抱頭，給那頭發(fā)都揪亂了：“你咋啦？用不用叫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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