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他啊，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剛送了一味重要的藥草過來。現(xiàn)在啊，只差一味藥，就能練出讓你恢復(fù)如初的丹藥啦。”因著帝鴻舒先前的話，雖說此時的他瞧著詭異，朱珥為了不讓駱梨不開心，依舊說道。

    “朱珥。”

    駱梨順著朱珥的目光看過去，一下子撞進(jìn)帝鴻舒深淵般的眼睛里，頓時像見鬼一樣，猛地低下頭，哆嗦著要往朱珥身后躲。而滿屋子的人神情莫名，四處張望，根本瞧不見朱珥口中的客人。

    屋外，雷電聲更大了，狂風(fēng)肆虐過村子，留下陣陣宛如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

    “朱珥。”帝鴻舒喚了一聲朱珥，和往常的吊兒郎當(dāng)判若兩人，格外嚴(yán)肅認(rèn)真。說話的同時，帝鴻舒的額間紅光往外彌漫，剎那間籠罩住整間屋子。

    駱梨和帝鴻舒同時喚朱珥，兩人都很反常。駱梨哆嗦著身子，恨不得藏到床下面去，頭低低地垂著，任朱珥如何安撫都不肯抬起來。而帝鴻舒，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也越來越冷漠，似裝著浩瀚星海的雙眸冷然地望著天，余光卻注意著駱梨的動靜。

    外面的雷鳴聲更大了！天地像是被一張大黑布給罩住，黑漆漆一片。兩個孩子已經(jīng)不敢在門檻上繼續(xù)坐著，手拉手跑回床邊，瑟縮在大人們身旁。時不時幾道氣勢洶洶的閃電劈下來，乍然照亮黑云堆疊的天空。

    “朱珥。”姜琰也在云霧山里喚了朱珥一聲，俊美無儔的臉上滿是擔(dān)憂。

    朱珥暴躁地抱住自己的頭，好想聽不到這些人的叫聲。

    “朱珥，你歇會，我來替你，如何？”姜琰的聲音很溫和，緩解了朱珥暴躁的情緒，可朱珥并沒有回答姜琰的話，而是猛地將駱梨抱住，戒備地看向帝鴻舒，咬破了嘴唇，沒有說一句話。

    駱梨的驚慌失措，在朱珥的反應(yīng)面前，漸漸平息。她依舊垂著頭，枯白的長發(fā)遮去她整張臉。安安想要依偎在她身邊，卻被她輕輕推開，只聽她堅定地說，“安安，去師叔那。”

    安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小孩子很敏感，他察覺到屋中的氣氛起了變化，也不敢撒嬌，乖乖地跑去林朗身邊，一把抱住他的腿，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離地盯著自己的娘親。

    “朱珥。”帝鴻舒一聲嘆息，額間紅光大盛，照耀著屋內(nèi)，逼得所有人都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可朱珥沒有，她瞪大了眼，看的不是帝鴻舒，而是駱梨。她的手，死死地扣著駱梨的腰，一幅任誰也別想帶走駱梨的態(tài)度。

    三人轉(zhuǎn)眼間便離了何如新家，到了最近的一座山的山頂上。這里離天更近，烏云就在頭頂，閃電就在眼前，雷鳴聲就在耳邊。駱梨身子歪著坐在地上，泥水橫流的山頂，只有駱梨坐的那一塊是干的，她的身上也沒有半滴水珠。反倒是挨著她的朱珥，渾身濕透了，額頭像是生就了一道水簾。

    “朱珥。”帝鴻舒第三次喚了朱珥的名字。

    朱珥終于轉(zhuǎn)過頭，濕透的發(fā)好幾縷垂在臉上，她的眼睛水光盈盈瀲滟生色，帝鴻舒也說不好，那是淚水還是雨水，她的臉上有無盡的凄然，也有隱晦的哀求，那咬破的唇上有著此刻天地間最亮麗的色彩。

    “帝鴻舒，你不該來。”朱珥一手扣著駱梨，一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這一抹，唇上的血珠散開，有些順著她的動作沾到臉頰上。

    “職責(zé)所在，不能不來。”

    “呵呵。”朱珥口中溢出兩聲冷笑，整個人氣勢陡漲，眉宇間盡是堅毅不屈，“這么說，要怪我自己引狼入室了？”

    “朱珥，別自責(zé)，該來的誰也擋不住。”姜琰在云霧山中急切地說，“我們都會幫你。”

    “就是，主人，閻王算老幾，當(dāng)年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們幫你。”小霧絕美的身姿哪怕是做出女夜叉的動作，依舊美得驚人。

    “朱珥，我欠著你的人情，并不想傷到你。你……”帝鴻舒想讓朱珥讓開。

    帝鴻舒額間紅光將駱梨籠罩在其中，可朱珥反應(yīng)極快地?fù)踉隈樌嫔砬埃瑥堥_雙臂將她抱住，“你不要逼我。帝鴻舒，你不要逼我。”

    “朱珥，你也別逼我。”

    “帝鴻舒，就沒有半點轉(zhuǎn)圜的余地嗎？”朱珥傷心地看著帝鴻舒，眸中滿是破碎的星光，“她還沒死呢，她還有救，等我找到復(fù)生草，練成復(fù)生丹，她不去閻王殿，她屬于人間啊。”

    “她沒死？”帝鴻舒像是聽到什么笑話，紅光大盛，照耀著駱梨，“她早就……”

    “朱珥，你讓開吧。”一直沉默的駱梨說話了。她掙了掙，虛弱的她被掌控之力控制著，自然睜不開朱珥的擁抱。她漆黑的眼睛里流出兩行血淚，血淚混著雨水，血淚順著她瘦削成皮包骨的臉頰往下流，流到頭發(fā)上，流到脖子里，流到衣衫上。

    一個人的眼睛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呢？朱珥恐慌地看著駱梨臉上的血淚蜿蜒而下，她伸手慌張地去擦，卻越擦越多，駱梨的臉上，頭發(fā)上，衣裳上，都彌漫著血色。

    駱梨卻像是枯木逢春，枯白的頭發(fā)再次烏黑如緞，肌膚光滑玉潤，臉頰豐滿美麗，那雙眼睛如初見時般明亮動人。

    朱珥的心卻越發(fā)冷下去。

    駱梨第一次凝望著帝鴻舒，滿臉敬畏，可她的聲音卻是不容拒絕的堅定，“你別說，我們姐妹，合該我自己來交代這一切。”

    她閉了閉眼睛，凄楚地看著朱珥，伸手撫了撫朱珥的臉，低聲呢喃，“我的身體，兩年零三個月沒有感覺到這種溫暖了。”

    朱珥淚如雨下，她的臉被雨水沖洗這么久，早就冰涼無比，可這樣的溫度，于駱梨而言，卻是溫暖。

    “朱珥，我真高興，還能再見到你。”駱梨恢復(fù)了原本的容貌，恰是正好的年華，帶著婦人的成熟風(fēng)韻，像是熟透的蜜桃，自然是極美的。

    “怪只怪我遇人不淑，才落得如此下場。當(dāng)年，我跳下蛇潭，我想求生，未嘗不是求死。”駱梨哀哀地說，“我可以死，可孩子無辜。縱然是我眼瞎，嫁錯了人，我付出代價無怨無悔，可這代價不該由安安來背負(fù)。”

    駱梨雪一樣冰涼的眼睛看著帝鴻舒，她知道那是來帶她走的人。她早該走了，從前是放不下，安安還那么小，她走了，安安怎么辦呢？可如今她放心了，有朱珥，有林朗，安安會被照顧的很好。

    “是的，跳下蛇潭，萬蛇噬體，我立時便死了。那時候的我比凡人女子還要虛弱，在那些妖蛇面前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可天不亡我兒，那蛇潭潭底，生長著一株金蓮幼苗，才拳頭大的藕節(jié)，金光燦燦的。我的身體好疼啊，更疼的是我的肚子，我感覺到我的孩子，一點點失去生機(jī)。我拼著最后一口氣，沉到潭底，將那金蓮幼苗吞進(jìn)口中。金蓮入口即化，順著喉嚨，遵循著我最后的愿望，流到我的肚子里，護(hù)住了我的孩兒。”

    駱梨看向朱珥，伸手拭去她的淚水，“我從死亡的邊緣爬回來，我還活著，可我的確不能算是人了。生下安安后，金蓮的精氣都跟著安安去了，我知道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我的身子腐爛的厲害，每天夜晚，我都得偷偷潛回蛇潭，挖些沾染過金蓮靈氣的泥土，來補(bǔ)我窟窿似的身體，也好遮去我的死氣，讓我能夠帶著安安住在萬花村，讓他活得像個普通的小孩。朱珥，這段日子是我偷來的，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非人非鬼，滯留此處，必成大患。幸虧我來得早，再晚些日子，她就成了女魃，旱天下引瘟疫，后果不堪設(shè)想。”帝鴻舒滿臉凝重地說，“朱珥，你是個善良的姑娘，你不會因為她一人，而害了整個人間，對嗎？”

    朱珥的臉雪一樣白，她咬破了嘴唇，幾滴血落在駱梨的手背上。駱梨痛得哆嗦了一下，手背上登時多了個被灼燒出來的窟窿，還冒著縷縷白煙。朱珥忙用袖子擦干凈嘴上的血，又將袖子扯下來遠(yuǎn)遠(yuǎn)扔掉，又是心疼又是迷惘地看著駱梨。她什么話都沒說，可她的手，將駱梨拽得更緊了！

    “我只恨，我死了，那人卻還活得好好的。”駱梨滿臉凄然，“我不甘心啊，為什么？為什么？他還能活得好好的。”

    “朱珥，你別怪我們。”云霧山中，小霧惴惴不安地傳音，“早在姜琰第一次追溯，就發(fā)現(xiàn)這件事，他怕你傷心，才沒有告訴你。”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啊。”朱珥冷聲道，心里已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駱梨是朱珥年少絕境里的一縷陽光，是繼父母姐姐之后讓她感覺最親切的人。她們才剛重逢，卻要永遠(yuǎn)的離別。難怪，駱梨的身體無論看什么大夫都治不好。難怪，那么多丹方，小霧卻偏偏選了藥材最難找也最難煉制的復(fù)生丹。

    “朱珥，駱梨生機(jī)早滅，沒有復(fù)生丹，便只有閻王殿，是她正確的歸宿。”

    “若是，能找到復(fù)生草就好了。”朱珥哀哀地軟下雙膝，她只差復(fù)生草一味藥，便能讓小霧練成復(fù)生丹，將駱梨從死亡那邊拉回人間。

    “朱珥，替我好好照顧安安。”駱梨知道大限已至，平靜地交代后事。

    “梨姐姐，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朱珥喊道，“安安還小，你的仇還沒有報，你如何能死呢？”朱珥飽含希冀的目光落在帝鴻舒臉上。

    “駱梨，墨歷五零零五年生人，墨歷五零二九年亡。魂兮，歸去！”

    山頂上突然響起哀歌，朱珥明明用掌控之力護(hù)著駱梨，駱梨卻還是隨著帝鴻舒的聲音徐徐站起來，她整個人美麗得耀眼，臉上的神情卻讓人看到就想跟著落淚。隨著她起身，像是脫掉了一件穿太久腐爛掉的皮囊，那個枯萎殘疾的老嫗，緩緩倒地，以極快地速度化為一抔黃土，被席卷而來的狂風(fēng)刮下山頂，失落在密林。

    “不，梨姐姐……”朱珥撲過去，卻撲了個空。她看著自己的身體穿過駱梨，她再也抓不到駱梨的手。她的掌控之力可以控制一切，可是，控制不了魂靈。

    “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朱珥喃喃道，她瘋狂地抽取整座山頭靈植的生命之力，想要筑成最牢固的掌控區(qū)域，將駱梨給留下來。可她明明還能看到駱梨的魂靈，那魂靈卻像是已經(jīng)歸于虛無，掌控之力完全捕捉不到她，更遑論保護(hù)她了。

    “朱珥，你醒醒吧。”帝鴻舒在朱珥要跌到地上時一把拉住他，正色道，“陰陽兩隔，你這般行事，會損了你的福緣。”

    “福緣？”朱珥目光轉(zhuǎn)厲，“你盡可將我的福緣全部拿去，只要能將她換回來。”

    “朱珥，你別胡攪蠻纏。”帝鴻舒見朱珥嫌惡地掙開他的手，就像他是什么臟東西似的，不由苦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她。你別急，她這一生夠凄苦，下輩子投個好胎，比什么都強(qiáng)。你也不想她一直苦下去吧？”

    “你說過的，你可以幫著拖七天，對不對？”朱珥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哀哀地對著帝鴻舒道，同時給云霧山的姜琰和小霧說，“你們快幫我想想辦法啊，快幫我想想辦法！”

    “天道已經(jīng)震怒，我亦無法抗衡。”帝鴻舒指著天空，大聲道，“你瞧瞧，這架勢，她不走，天怒不息，這方圓萬里都會遭災(zāi)。因她一人生靈涂炭，我們誰也承擔(dān)不起這樣的因果。”

    駱梨走到帝鴻舒身邊，恭敬地垂手而立，眼睛的神采漸漸淡去，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朱珥看著駱梨，心痛地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魂靈，空有駱梨的外表，卻失了駱梨的靈魂。

    “你對她做了什么？”

    “她執(zhí)念太深，我只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帝鴻舒坦白地說，“她女魃之體將成，不這樣，路上易惹是非。”

    雨漸漸小了，電閃雷鳴停歇，黑壓壓的烏云還堆在頭頂上方，像是在監(jiān)視著地面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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