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tǒng)二年四月十五日，仍然是卯時。

    錢益已經(jīng)洗潄完畢，他在銅鏡之前正了正衣冠，確定自己身上沒有什么不得體之處，這才抖了抖衣袖，對隨侍的小廝說道：“走。”

    小廝擒著一個籃子，默然跟在其身后。

    兩人出了宅邸之門錢益既然得到了嬴祝的支持，在錢財方面是不成問題的，因此他到咸陽之后，可不象張欽那樣需要去尋旅棧，他直接買下了一處靠近國子監(jiān)的宅邸，并雇請諸多仆役、使女，在咸陽城中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他對咸陽城卻沒有多少留戀。

    此地雖好，并非吾鄉(xiāng)。身為金陵之人，錢益更喜歡金陵城的龍蟠虎踞，喜歡那里的大江浩蕩，喜歡彼處的吳儂軟語。便是妓家，十里秦淮的雕樓畫舫，也遠(yuǎn)勝過咸陽城里的北國佳麗。

    “僮兒，你可知我們故鄉(xiāng)金陵之由來么？”乘上馬車之后，錢益笑著問道。

    僮兒搖了搖頭，他張開嘴巴，口中卻沒有舌頭。

    他的主人只是想要一個傾述的對象罷了，那個對象最好不能說話，這樣他主人所說的一切東西，就不會為別人所知了。

    “戰(zhàn)國之時，楚威王筑金陵邑，此金陵發(fā)名之端。始皇帝一統(tǒng)**，巡游天下之時，因為金陵有王氣，而掘斷連岡，更名秣陵，以壞其風(fēng)水，彼時金陵尚且只是貧鄙小地。后來仁皇帝遷北方世家于此，又復(fù)金陵之名，自此金陵大興，百余年間，便成江表第一名都。這些年來，無數(shù)錢糧，如水般自此涌至咸陽，養(yǎng)活了關(guān)中，支撐了大秦但金陵自身得到了什么呢？”

    僮兒自然還是沒有回答。

    “咸陽這地方，不過是舊秦之京罷了，糧不足食，布不足衣，卻聚眾百萬，斂財兆億！放在兩百年前，關(guān)中乃天下財賦最多之處，咸陽為都天經(jīng)地義，但如今時隔兩百年，這大秦的都城，也該換一換地方了。”錢益喃喃地說道。

    身為江南才子，他個人對于嬴祝并沒有什么想求懇的，他之所以答應(yīng)嬴祝為其出力，甚至有可能是為其出死力，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家族師友的利益，另一方面，他是打心底認(rèn)為，自己在大公無私地為自己故鄉(xiāng)謀利。

    嬴祝答應(yīng)，他的大秦將定都于金陵。嬴祝認(rèn)為，長城以北、玉門以西，盡皆荒漠之地，大秦每年將無數(shù)錢糧與人力填于彼處，純屬浪費特別是這些地方與江南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算是維持邊境安全也是北方諸郡的事情，可每年因此攤下的賦稅卻是南方居多，這實在是不公平！

    董伯予甚至給錢益算了一筆賬，若是放棄了這些地方，整個江南的賦稅可以減少三分之一，而攤派的徭役、兵役，也可以減去兩成至三成。正是這些數(shù)據(jù)，讓錢益下定決心，要出手幫助嬴祝，破壞此次科舉。

    哪怕他明知道科舉考試，對于出自寒門的讀書人意味著什么，可他又不是出自寒門！

    想到這里，錢益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他其實知道，趙和做的才是對的。

    他其實知道，舊秦之制已經(jīng)難以為續(xù)，九姓十一家掌控朝堂之局已被證明難以走通。

    但那又怎么樣，他出身于這個階層，他的利益與這個階層完全一致，哪怕趙和做的再對，再有利于更多的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對此表示反對。

    馬車奔走之聲，以小巷之中顯得很響亮。

    當(dāng)車夫驅(qū)著馬車轉(zhuǎn)至正街之后，錢益覺得耳畔一聲哄鳴，仿佛是一扇門被推開，熱鬧的咸陽撲至他面前。

    卯時其實還很早，但通往國子監(jiān)的正街之上，卻已經(jīng)人潮涌動。那些滿懷希望前來參考的學(xué)子，那些有心見證這一歷史的看客，還有那些永遠(yuǎn)都保持著好奇之心的閑人，他們紛紛聚攏過來。

    還有些商賈小販，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在人群之中叫賣。甚至竊賊乞丐，也于人群中鉆來鉆去，而尾隨他們來的差役武侯，亦是滿頭大汗。

    這是人間熱鬧氣。

    錢益想起秦淮河畔，當(dāng)吳郡的讀書人們聚在一起進(jìn)行文會之時，也會這般熱鬧，不，比起這咸陽城更熱鬧。

    因此錢益面上就浮出了淺淺的笑意。

    “錢賢弟，巧啊。”他正笑之時，有人卻在外叫道。

    錢益掀開簾子，看到了張欽。

    與家資豐厚的他不同，張欽是步行的，身邊還跟著一個老仆錢益將一直呆在張欽身邊的甘安當(dāng)成了仆人。他心中一動，當(dāng)即招呼道：“確實是巧，張兄請上車。”

    “正欲叨擾。”張欽也不客氣。

    他上了車，原本與錢益同在車內(nèi)的無舌僮兒自然下車去與甘安同行，兩人大眼瞪小眼，甘安嘀咕了一聲：“龜兒子的，這廝啥話也不說，莫非是個啞子。”

    僮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錢賢弟這僮兒倒是難得一見。”張欽恰好見到這一幕，當(dāng)即笑著道。

    “有何難得，每日都在我身邊。”錢益佯作不知其意。

    張欽哈哈大笑，也未繼續(xù)深言此事。馬車之中，一時靜默下來。

    此時距離國子監(jiān)已經(jīng)不遠(yuǎn)，而且隨著離國子監(jiān)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馬車的速度不得不慢了。錢益望著滿街的人，目光悲憫地道：“如此多人來，卻不過是白忙一場榜上之名，對他們來說終究只是鏡花水月。”

    “錢賢弟倒是信心十足。”張欽笑道。

    “張兄不也一樣么？”錢益說到這，微微一抬下巴，傲然說道：“況且，這等論才大典，若益與張兄都無法入闈，天下又有誰人配得上登榜？”

    張欽身體坐正：“愚兄年長，倒沒有賢弟這樣的銳氣，以愚兄所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象齊郡方詠、廬陵歐陽介、河?xùn)|柳渙，彼輩皆是人杰英才，理當(dāng)榜上有名。”

    “齊郡方詠，不過是借稷下之地而得名，虛名之輩，不足掛齒廬陵歐陽介，有識人之能而無用事之才，二十年后可為科舉判師河?xùn)|柳渙，能著文章、寫詩賦，可為一幕僚。”錢益毫不客氣地點評了一番張欽口中的人杰。

    張欽聽得直笑。

    十余年前，他也是這般性格，點評天下人物，視英杰如無物，直到接連被二人打臉之后，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天下奇才何其多也，只不過因為各種緣由，大多數(shù)人才都不顯其名。象錢益這般，只能說是年少輕狂。

    “同科之中，這三人勉強可說英才，離人杰還差得遠(yuǎn)，若說人杰張兄與益，不過二人罷了。”錢益說到后來，話風(fēng)一轉(zhuǎn)，又回到他們身上。

    張欽心中突然一動。

    他瞇著眼睛看了錢益一眼：“愚兄雖不象賢弟這般豪氣干云，不過覺得榜上有名應(yīng)當(dāng)不成問題，賢弟覺得，你我二人，孰為魁首？”

    錢益呵呵笑了起來：“我就知道，賢兄看似謙遜，心底其實暗藏傲氣只不過賢兄蝸居于蜀地太久，雖然因此學(xué)問精深，但也因此眼界僻狹。我二人魁首之爭，自然是我當(dāng)勝出。”

    哪怕張欽覺得自己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情之后，修養(yǎng)有了很大的提高，此時也被噎得險些說不出話來。稍頓一頓之后，他才笑著道：“賢弟可知謙遜二字如何寫么？”

    “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明知人不如己卻還要謙遜，那就是虛偽了。”

    張欽再次被噎住，片刻之后才緩緩道：“可若賢弟沒有取著這個魁首呢？”

    “那就是此次科考不公，出現(xiàn)了弊案！”錢益目光炯炯：“事實上，若榜首與次席非我與張兄，此次科考就必有弊案！”

    張欽霍然驚覺！

    問題就在這里！

    前些日子科考，還有科考之后，錢益都極為安分守己，看起來根本不象是來破壞科舉的。此時他一句話，讓張欽頓時明白，錢益要破壞的不是科舉過程，而是科舉聲譽！

    試想一下，這吸引了天下英才目光的第一次科舉，若是爆發(fā)了弊案，對于科舉，還有對于做出科舉決策的趙和，會是何等的一種打擊！

    這種打擊并不致命，可是卻讓人惡心，會破壞趙和為此次科舉所做的所有準(zhǔn)備，甚至沖擊到趙和此前所說的“道統(tǒng)”。

    “賢弟言重了，天下俊才無數(shù)，安知無有超過你我二人者？”張欽搖了搖頭，“既無憑據(jù)，又無證物，賢弟便是登高大呼科考有弊，又有幾人相信？”

    錢益笑而不答。

    張欽知道對方肯定還有什么后手，但是此人謹(jǐn)慎，不愿意開口，那么倒不好繼續(xù)問下去。他笑著望了望前方，然后道：“馬車走不過去了，賢弟，不妨我們一起步行吧。”

    因為聚攏的人實在太多，一千五百人參考，可在國子監(jiān)前的街道上人只怕超過一萬五千，故此馬車已經(jīng)很久都未能繼續(xù)前進(jìn)了。張欽如此建議，錢益也不反對，二人下了馬車，打發(fā)車夫?qū)④囃５缴赃h(yuǎn)之地，然后步行在人潮之中繼續(xù)向前。

    錢益并沒有注意到，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國子監(jiān)前的一間店鋪時，張欽手中掉落了一個紙團。

    而片刻之后，這個紙團便已經(jīng)到了賈暢的手中。

    “科場弊案？”望著紙團上用指甲劃出的這四個字，賈暢只覺得頭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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