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你就繼續(xù)這般做事,不懂得,多問問父親,父親累的話,就來問我,哥哥我現(xiàn)在在這里,能幫到你點什么就盡量去幫。
說到底,我也是孫家人。”
說到底……我已經(jīng)絕望了。
孫瑛將腦袋靠在門板上,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那個男人闖入孫府,就這般,將自己的尊嚴給踐踏得干干凈凈。
他曾經(jīng)不屑甚至不恥于那些覺得回天無力所以蠅營狗茍的人,可問題是,當他奮力過,也拼搏過之后,得到的,盡然是一模一樣的反饋,一模一樣的結局。
或許,
這就是時也命也。
燕國國勢如此,平西侯爺氣運如此
“哥,你放心,這次弟弟心里有數(shù)了,以后絕對不會自己做決定,再說了,弟弟我也不敢了啊,哥你還是多和爹說說好話,我也幫你說說,你還有妻女子嗣,怎么能一直待在這里。”
“我能否出來,不是爹說了算,你好好做事,等時候到了,我就能出來了,其實,出不出來,也沒什么區(qū)別,反正這里,吃喝都有。
還有,有件事我要提醒你,阿弟。”
“哥,你說。”
“王府那邊的事,我們孫家,不要摻和。”
“弟弟我怎么敢。”
“不是說的你,我是說的咱們的父親,父親看淡了是看淡了,他能坐視昔日大成國的余孽,呵呵,余孽? 都就此衰落,但保不齊,在看見成親王府最后要不支時? 父親可能會顧念舊情,說不得到那時? 父親會沖動之下,連咱們孫家安危都不顧了。”
“啊,怎么會……”
“沒什么不會的? 父親看似淡然? 實則骨子里,還有那份堅持在,這就需要你? 府邸的一些下人,一些得用的手下,甚至我的一些人,你也可以拿去使喚? 不求你用他們去做什么? 只要盯緊家里,適當?shù)? 盯著父親。
真到了那時候? 就得由你來攔住父親了。”
“我……我能么”
“你有什么不能的我是個廢人? 孫家未來,不還是得靠你撐起來再說父親也老了,仆人們,其實都懂的。”
“我知,我知。”
“其實,我們孫家還算好的,父親說退,就能退下來,但王府,不管怎么退,它都在那里,呵呵,若是王府里的人,能安然接受這局面也就罷了,燕人還需要他們來立個牌坊,給楚國給乾國給那些小國的君主去看。
可偏偏,他們不得安生。”
“哥,王爺還小吧,怎么會……”
“王爺是還小,但王爺身邊的人,可不小了,以前,他們瞧不上我,現(xiàn)在,是我瞧不上他們。有件事,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但你不要去告訴父親。”
孫良馬上緊張地四周環(huán)顧,
隔著門板的孫瑛沒好氣地又嘆了口氣,
道:
“你喊,讓他們退下。”
“退下,都退下,我與我哥再說些話!”孫良喊道。
“是!”
“遵命!”
“哥,好了么”
孫瑛看向先前抬著自己出來的仆人,仆人點了點頭,示意看守的人都后退了。
“阿弟,你知道我先前為何說你聰明么”
“我……我不知,我自知自己從小愚鈍,不及哥哥萬一……”
“這世上,不覺得自己聰明的人,就已經(jīng)比九成多的聰明人,要聰明了,人貴自知。”
“謝哥哥……夸獎。”
“有些人,就不自知,不安分也就罷了,他不安分,也正常,甚至,我覺得燕國朝廷上頭,也能允許咱們這座王府有限度的不安分,畢竟,睡覺再踏實的人,難免也會翻個身不是
可問題在于,咱們是晉人吶,燕晉之分,至少,得兩代人后,才能完全消弭掉。
這兩代人里,咱們得低著頭,彎著腰,這是本分,懂么”
“我懂,哥。”
“不,但有些人,忘了本分了,又不敢站直了腰自己去伸手拿,反而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卻喜歡擰著脖子,去摻和人家家里的事。
他也不曉得,
撇開他那一層金光閃閃的身份,
他算個什么東西
他也配啊”
“哥,你說的是”
孫瑛吸了口氣,
道:
“這事兒,不要跟爹說,我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不爭了,反正爭不過,只求他燕人,別真像楚人那般,搞出個奴才什么的東西,至少,給點兒面兒吧。”
“哥,弟弟我有些聽不明白”
“明白我就說明白與你聽,王府那兒,有人和燕京的人,搭上了線,他們在做夢呢,夢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飛起來,卻不曉得,在那提線的人眼里,王府,也只是個玩物罷了。
這事兒,
你瞞著父親,找個機會,去告訴那平西侯爺一聲。”
“哥………”孫良慌了。
“怎么了”
“你這叫我去告訴,豈不是咱們也摻和進人家家里事兒了么”
“呵呵,哎,呵呵………”
門板后的孫瑛這次是真的笑了,笑里帶淚,
道:
“雖然哥哥我現(xiàn)在這么慘,是那位侯爺造成的,
但這次,
哥哥我就還真賭他平西侯命硬,
賭這以后的晉東,
就是他侯府的天下!”
…………
冉岷騎著馬,領著巡城司十二衙所有甲士,向著王府,浩浩蕩蕩地開赴。
燕人對晉地的統(tǒng)治,尤其是對重城,講究個內實外虛。
凡上得了臺面的城池,其外部,必然有軍寨所駐,通常情況,軍號是對等的,就比如這穎都城,四門大營,晉營燕營二對二,但實則晉營兵馬人數(shù)是燕軍的兩倍到三倍。
但在內城里,以巡城司為代表的一系原本該屬于治安衙門的序列,則基本清一色的燕人擔任,就算是會吸納一些晉人進來,也都是早早地就投了燕相對于是自己的人。
所以,這就使得在燕地,只能相當于衙役的巡城司,在晉地,兵甲器械,那是一等一的優(yōu)秀。
冉岷現(xiàn)在是巡城司的都尉,根據(jù)燕人同職不同等的官位劃分,其現(xiàn)在的官階,其實不遜那些在外的守備。
這種同職不同等相當于虎頭城的護商校尉和燕京城的守門校尉之間的區(qū)別。
曾幾何時,
冉岷是一個犯了殺人案的罪犯,在南安縣城的縣衙里,和那位叫燕小六的捕頭把酒當歌。
若非大燕彼時正在對外征伐,他被充入刑徒營,可能那時就已經(jīng)被問斬了。
本該被分配去盛樂城的他,陰差陽錯地被臨時編入了民夫營,隨后一路廝殺,從民夫到輔兵,再從輔兵到正卒,再到伍長什長,之后被毛明才賞識,得到了官身。
兩年經(jīng)營,
外加去歲時在望江帶人決堤一場,活兒做得,那叫一個干凈漂亮,這才有了現(xiàn)如今巡城司都尉的管階。
他不是沒跌過跟頭,但每次都爬了起來。
如果不去看那位平步青云的平西侯爺,其實他冉岷,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草根崛起。
現(xiàn)如今,
他帶著兵,
來到了成親王府前。
新任太守大人許文祖,已經(jīng)入住了太守府。
本不該出來卻出來的成親王司徒宇,也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冉岷等了一些時候,
他知道王府不會自己捆縛自己的護衛(wèi),再交到巡城司衙門的;
一來,讓護衛(wèi)捆住自己,誰來捆
二來,這種事兒,王府不可能自己去做,這無異于自己斬自己的手腕,自絕于王府院墻之外。
但,
該等的時候,還是得等。
等到了時候,
冉岷來了。
穎都巡城司士卒,甲胄精良不說,還有一些攻城器械。
冉岷命人推來了兩臺小型的攻城錘,同時,還有床子弩等重器,一應排開。
新老上峰的交替,
他這種前朝心腹,其實最為尷尬,但往往又意味著新的機會。
嗅覺良好的他,已經(jīng)嗅到了許文祖不是位和稀泥的主兒,上峰急不可耐,那下人,就得趕緊擦刀,刀殺得人越多,活兒干得越漂亮,你出頭的機會,也就越大。
至于什么飛鳥盡良弓藏,那是后話,先讓自己爬到那個位置再說吧。
王府大門并非緊閉,門口站著好幾排的護衛(wèi),當巡城司甲士逼迫過來時,護衛(wèi)們抽刀排成數(shù)列。
騎在馬上的冉岷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他其實并不是很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
他真正喜歡的,
是那種將曾經(jīng)高貴的,神圣的,不可一世的一切事物,踩在腳下的快樂。
哦,
王府哦,
曾經(jīng)的大成國皇宮,
擱在前些年,
可是真正的太子,皇子皇孫呢。
但不管心里再如何反應,冉岷的臉色,依舊平靜,他性格豪爽,喜歡結友,在下屬里面,人望很高,但因為一旦出公差時必然板著臉,所以有“冷面都尉”的稱號。
冉岷清楚,現(xiàn)在肯定很多雙眼睛在盯著這里,看看新任太守的刀,到底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鋒利。
不過,其他人的看法,冉岷無所謂,他現(xiàn)在只要表現(xiàn)給許文祖看。
后背一挺,
冉岷開口道;
“王府護衛(wèi)失職,現(xiàn)照王府護衛(wèi)在籍編制,全部拿下。”
說著,
冉岷伸出手,指著前方的護衛(wèi),
“爾等現(xiàn)在束手就擒,死的,是爾等一人,敢有反抗者,以謀逆罪論處,全家株連!
是個爺們兒,就自己放下刀,當然,不放也可以,兄弟們也許久沒有高樂過了,保不齊你家女眷還都細皮嫩肉的,甚至誰家老娘也都帶著脂粉香氣;
哥幾個,
也不嫌棄,
反正,
隨你們,
就看你們,
給不給哥幾個開開新葷的機會!”
說完,
冉岷抬起手,
一應弓弩手即刻準備。
“哐當!”
護衛(wèi)們丟下了刀。
他們其實很迷茫,因為王府里的話事人,并未出面。
他們其實也不怕死,
因為當年他們本有選擇,是從軍獲取戰(zhàn)功還是去其他方面進行安排,他們本是宮內傳承下來的護衛(wèi),無論去哪里在那時都很便宜;
但他們選擇留下,留在這已經(jīng)日薄西山的王府之中,去繼續(xù)盡忠。
如果此時成親王出面,
不,
哪怕只讓一個管事的出面,喊一聲,殺,他們肯定會沖殺出去。
可問題是,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去考慮妻兒老小。
冉岷揮手,一眾巡城司甲士上前將這些護衛(wèi)都捆綁起來。
這些人,身手其實都很不錯,真要殺起來,場面必然不會很好看,只可惜了,跟錯了主子。
誰叫你們主子不聽話,
非要違背侯爺?shù)拿钣峙艹鰜砹四?br />
“入府,拿人!”
“喏!”
甲士們沖入王府,許是提前得了知會,所以預想中的宮女太監(jiān)們雞飛狗跳尖叫的場面并未出現(xiàn)。
冉岷下了馬,領著士卒往前走。
而這時,
一道怒喝傳來,
“放肆!”
一身華裝的王太后,在婢女的攙扶下,自后頭,緩緩走出。
打前的幾個宦官為其撐著華蓋,后頭的則為其拉著裙擺。
她到底曾做過正兒八經(jīng)的皇后,別的不談,這一身氣度,真拾掇起來,真不比熊麗箐差。
只是,
公主身后的攝政王給力,甭管怎樣,到底是將楚國又撐了起來,可這大成國,早已是過往云煙了,也因此,氣派是氣派,但終究有些強撐臺面的勉強意味。
“哀家倒要看看,誰敢在府里放肆,哀家也想去問問大燕皇帝陛下,當年我成國大行皇帝將成國托付,是否托付錯了!
哀家這孤兒寡母的,
難不成,
就得受此欺凌!”
一時間,巡城司士卒們不敢再繼續(xù)前進了,全都回過頭看向自家都尉。
冉岷笑了笑,
示意手下兩側退開,
自己走上前,
跪伏下來:
“卑職巡城司都尉冉岷,參見王太后,太后福康!”
王太后微微低下眼簾,
哼道:
“巡城司都尉,好大的威風啊。”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奉命行事,王府護衛(wèi)辦事不利,無法保護王爺和太后的安全,理應獲罪!”
“王府的護衛(wèi),是我自家的奴才,哪里容得到你這個小小都尉來上門拿人!”
冉岷不卑不亢,
喊道:
“回王太后的話,冉岷自是小小都尉,但冉岷忠誠于大燕,忠誠于朝廷,忠誠于陛下,冉岷愿意做大燕的鷹犬,愿意做陛下的鷹犬!”
“你………”
冉岷這話的意思就是,
對,
護衛(wèi)是你自家的奴才,
但你別忘了,
你現(xiàn)在的王府上下,
也都是燕皇的狗!
大家都是狗,你瞧不起誰呢
不得不說,在這個年頭,燕人的自信心,那是相當?shù)呐蛎洠瑳]辦法,蠻族被他們壓制了百年,緊接著,乾國國都他們打到過,三晉被他們滅了,野人被他們打了,楚國的郢都更是被他們給燒了。
大燕鐵騎打遍天下,
可不是就得膨脹么
總不可能大燕鐵騎在外不停地打勝仗,結果自己本國百姓面對他國人氏時,還點頭哈腰自甘下等吧
這世上,沒這個道理。
毛明才在位時,以和稀泥的手段,遮蓋或者彌合了燕晉的矛盾,但骨子里,燕人是真的瞧不上晉人的。
“好,好。”
王太后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側的柱子,
“信不信哀家一頭撞死在這里,
哀家要讓世人看見,
你們燕人,是如何欺辱我們這對孤兒寡母的,
哀家必然要讓燕皇陛下記起來,
當年在大行皇帝國喪上所念的詔書上的話!
哀家也要問問你這個小小的巡城司都尉,
你這小肩膀,
到底能不能扛起這個責任!”
冉岷跪在地上,
低著頭,
但心里,
真的是笑開了懷。
蠢女人,真的是好蠢的一個女人。
曾是后宮之主,現(xiàn)在是王府的后宅之主,但除了身份上的東西,她自己本人,其實一無是處。
甚至,
還不如前幾日自己在紅帳子里所點的桃紅,
姐們兒知道自己要留住客人,拿到賞錢,到底要該怎么做,如何取悅客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這個女人呢,
她是在發(fā)火呢
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只是為了撒氣,只是為了發(fā)火
已經(jīng)在官場浸潤過的冉岷,不由得在心底搖搖頭。
你威脅我個都尉算什么勁兒
再說了,
你這般直接怨懟的言辭,在心里想想就罷了,竟然還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真當這還是大成國的天下么
真當司徒雷還活著么
真當我大燕皇帝陛下,是好相與的溫潤性子么
身為臣子,
講究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對陛下不敬,對天子有怨懟,敢以情故要挾天子,
哈哈哈哈哈,
錦衣玉食,華妝美飾,
就不能喂喂自個兒的腦子么
上午,自許文祖那里接到命令后,冉岷其實就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會遇到的局面以及自己所需要去應對的方式。
但是他真的沒想到,
事情,
會這么簡單。
冉岷最怕的,或者說,穎都的燕人官員,包括前太守毛明才以及現(xiàn)太守許文祖,最怕的就是這場事到這里時,
王府的王太后和成親王母子倆跪伏在那里,
低聲抽泣,
一切配合,
無絲毫怨言的同時,
還喊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爭,不怨,不恨,不憤,從從順順,徹底放下,反而才是真正的拿捏。
司徒雷留下了很大一筆香火情,
但情,
講究個潤物無聲,心知肚明,
嚷嚷出來,
就讓人生厭了。
呵,
冉岷伸手,將自己佩刀解下,丟在了地上。
“大膽,你竟敢………”王太后嚇得后退了兩步。
冉岷很淡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丟在地上的刀,
抬起頭,
很坦然地看著王太后,
道:
“卑職深知,太后您出現(xiàn)有任何的不測,任何的閃失,都是卑職的大罪大錯,無法幸免。
所以,
若王太后您真的執(zhí)意要撞死在這柱子上,
那么,
卑職即刻引刀自刎,絕不耽擱!”
說完,
冉岷抽刀,
將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冷眸而對王太后,
甚至,
還微微歪了一下腦袋,
意思是:
“請吧,我等著自刎!”
“………”王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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