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哈！”
寂靜的客棧里，驀地響起一聲歡喜，但見柜臺后的老板沖著方進(jìn)門的少年揮手示意。客棧不大，最多也不過十幾名客人罷了，所以他清楚地記得每個客人的名字和愛好，“花小弟，你回來啦！喏，天都不早啦，你快回房歇息吧，待會我叫伙計們給你抬洗澡水！”
“有勞周老板了。”
“哪里的話？花小弟你倒是和我客氣起來了！”不以為意地說著，待到老板看清楚走進(jìn)的人后，當(dāng)即一怔。以往，少年那一臉溫暖的笑好似春天般感染他人。然，此刻的她卻是雙眉微蹙，難掩周身的疲憊。
打量了半響，周老板不由關(guān)心道，“花小弟，你困了吧？那你趕緊回房歇息吧！”
“好。”
開了門，房外尚有淡淡月色，房內(nèi)卻是黑魆魆的伸手不見五指。摸索著，她擦亮了桌邊的火折子將油燈點起，剎那便照亮了那張少年的臉龐，紅瞳暗淡。
許是……累了吧？
躺在床上，她將被子下的身子蜷縮成了蝦米狀。良久，饒是她疲倦已極，卻怎也無法睡去，輾轉(zhuǎn)反側(cè)中床板發(fā)出陣陣“吱呀”，在夜里刺耳極了。
終是一聲重重的嘆息，她隨手披了一件外袍，起身開門，“周老板？”
樓下，周老板洪亮的聲音傳來，“誒！是花小弟么？”
“是我！”
“有事嗎？”
“我又不困了，勞煩伙計們熱點洗澡水吧！”
“好嘞！喂，大牛，趕緊給熱水啊！”
……
將身子浸進(jìn)熱氣騰騰的水里，顧南七扭頭靠在桶壁上，眼神有些渙散，林阮……許是沒認(rèn)出來她吧，要不然怎會如此輕易地放她離開？
——失望么？
朝水下沉了沉身子，她覺得露在外面的肩膀有些冷，也是，堂堂的天家九殿，犯不著和她這種鄉(xiāng)野小民過不去，那樣只會辱沒了他的身份，林阮不會做這種自取其辱的事。
算了，還想這些做什么？不若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明天也好精精神神地去醫(yī)館看病。想著，她伸手朝嘴里探去，想要拿出假喉結(jié)。半空中，她的手微微一頓，屋頂上有人！
梁上君子，非奸即盜。這么偏僻的客棧，江洋大盜自是不屑一顧。如此，那就只剩下……采花賊？
不由摸了摸鼻子，她是不是多心了？有誰會采她這么個弱不禁風(fēng)的番邦少年啊。如此，這采花賊的品位，是不是太特殊了點？
嘖了一聲，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掩在水下的身子，哎。隨之，她慌得蜷了蜷身子，以免過多的春光外泄。到底是誰在上面？將頭靠在桶壁上，她假借著舒緩脖頸，瞇眼打量著屋頂，不期然的角落里赫然有一塊瓦片被揭開了！
一剎，她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如此說來，上面的人早已將她看得一清二楚了！與此同時，屋頂上的人似乎曉得了她的想法，竟是毫不避諱的低笑了一聲，她尚還未聽出其中的意味，那人便已飛身離去！
浴桶里，她吸口氣再慢慢地吐出，額上早已是一層密集的汗珠。不刻，但見女子的窗門微動，旋即有一抹黑影飛速落下！
空無一人的后院里，她落地后正欲貼著墻壁離開，卻不想兩名侍衛(wèi)模樣的人直挺挺地躺在廊道里，一動也不動。不明所以，她尚未來得及細(xì)想，身后便是一聲戲謔，委實驚了她一跳！
“花小弟，這么晚了還不睡，莫不是在賞月？”
偏生不巧，今晚只有星星，沒有月亮。曉得來人在戲弄她，她循聲扭頭，看見那個修長的身影從黑暗中一步步走出來，夜風(fēng)中衣袂飄飄——林阮。
面色自然，她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是出來看星星的，今晚的星星很亮！”
聞言，林阮冷冷一笑，“星星在哪里都是很亮的，就看你有沒有抬頭去看它們。”說著，他扭頭睨了一眼倒地不起的侍衛(wèi)，“花小弟，你本事倒是不小，居然敢動本殿的侍衛(wèi)！”
“殿下憑什么便認(rèn)為是我干的？”
“憑什么我不能認(rèn)為是你干的？”
“凡事憑個理字，殿下可有證據(jù)證明是我出手傷了這兩名侍衛(wèi)。”
笑的陰，林阮道，“你說呢？”
話音落下，那兩名侍衛(wèi)竟是猛的起身，真有那么一回事的模樣，“殿下，便是這姓花的番邦少年打傷我們的！”
臉色變得快，林阮沉肅，“為何？”
“她是番邦派來霍亂我朝的奸細(xì)，同謀者便是這家客棧的老板，以及大大小小的伙計！”
扭頭，林阮看著顧南七，意味深長，“按蒼流律法，花小弟和這家客棧的老板伙計……嘖，可都是要滅九族的啊。”
愕然，顧南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林阮，良久都說不出話來！她知道，這男人……沒什么是他干不出來的！
“殿下，我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我偷了你的錢？”
“沒有。”
“那便是我偷了你老婆？”
一頓，林阮睨了她一眼，說得理直氣壯，“我還沒有老婆。”
她惱了，“即然往日無仇，今日無怨，我也不曾和殿下你有任何的糾葛，緣何你要如此刁難于我？”
看著她，林阮說的風(fēng)淡云輕，“因為我討厭你的紅眼睛，它會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誰？”
忽的無賴，林阮道，“我不告訴你。”
險些被噎死，顧南七索性不再說話，但聞林阮驀地道，“走吧，隨本殿吃些宵夜。”
聞言，顧南七直接回絕，“我和殿下并不是很熟，所以……”
“這個世界上有誰和誰是一見如故的？朋友，也無外乎從陌生人開始。”
“可……”
毫不理會，林阮驀地又道，“說到宵夜，本殿有好些年沒有吃過了。”
“……為何？”
看了女子一眼，林阮吐了一口氣，忽而失笑，“因為左手邊沒有人，右手抓著筷子……會覺得，形單影只。”
※
“客官，您的菜，還有您的面！花小弟，你的一碗面！”
“花小弟，你的朋友生得真美啊！”
“客官啊，敢問您尊姓大名啊？”
“寧不忘。”
“啊？……呵呵，這名字……這名字起的有新意啊！哈哈……哈哈……兩位先吃，我們不打擾了！”
終于清靜了，伸手抽出一雙筷子，林阮徑自開始吃面，不刻后很是自然的朝一旁的顧南七伸手，“帕子。”
微微一愣，顧南七旋即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了林阮，但見男子極是優(yōu)雅的擦拭，而后隨手便將她的帕子踹回了自己的懷里。
瞪眼，她道，“殿下，那是我的帕……”
似乎沒聽見，林阮只是看著碗里的陽春面蹙眉，“湯咸，面硬。”
委實無話可說，顧南七不期然又看見了周老板受傷的眼神，當(dāng)下于心不忍。“周老板，你別聽他胡說，面很好吃的！”說著，她便要掏錢付賬。
瞟了她一眼，林阮道，“連我的一起結(jié)。”
掏錢的動作僵硬，顧南七扭頭，林阮正泰然自若地看著她，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罷罷罷，她掏了便是了，掏完她就走人！
“周老板，一共多少錢？”
“不多，一兩三錢！”
她的一碗面不過才五錢而已！將錢遞給周老板，顧南七正欲走人，卻又是聽見林阮道，“等我吃完，一起走。”
面色黑青，顧南七扭頭看向林阮，她不知道是該先殺了他，還是先跳護(hù)城河自盡！
“殿下。”微微躬身，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您到底想要小民作何？只消您說，只消我會，那就包在我花川身上！縱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亦是萬死不辭！”
聞言，林阮抬頭看著顧南七，極是認(rèn)真道，“你全包？”
點頭如搗蒜，她應(yīng)付道，“包！”
“那包生孩子么？”
啥？！
面色僵硬，顧南七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林阮，唯有硬著頭皮道，“小的是男人，生孩子什么的……天資不夠，殿下您還是另請高明的好。”
聽得清楚，林阮瞇眼，“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
一剎，男子手里的筷子折斷，但聞一聲嘎響，委實刺耳得緊。看了一眼斷成兩半的筷子，林阮當(dāng)下沒了吃面的心思，連帶著聲音亦是冷漠，“本殿要回去了，花小弟不送送我？”
亦是看著桌上的斷筷，顧南七靜默了半響后點頭，“……好。”
出了客棧，林阮徑自走在前面，許久也不曾言語。咫尺，顧南七的步伐卻是輕松，好似非常享受這份入夜后的寧靜，整個世界靜謐到只剩下了她和林阮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其他……
拐角的旮旯，她不經(jīng)意看見了一處蜘蛛網(wǎng)，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年的時候，師父出神地看著一只掉在蜘蛛網(wǎng)上的小蟲，許久后問她，“凰兒，你覺得為師該不該救下這只蟲子？”
尚還年幼，她仰頭看著那只垂死的蟲子，立時起了憐憫，“應(yīng)該救，要是蜘蛛回來的話，它就要被吃掉了。”
“被吃掉不好么？”
“當(dāng)然不好，那樣它就要死了。”
“可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誰都想活，死肯定就不好了！”
彎下腰來，男人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帶著不盡的嘆息，“凰兒你還小，自是不明白生和死的差異。說不定，蜘蛛網(wǎng)上的那只蟲子正在恭喜自己呢。”
恭喜？孩子不明白，“它不是要死了么？那有什么好恭喜的呢？”
扭頭看了看那張蜘蛛網(wǎng)，男人旋即伸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歸來的蜘蛛將那只蟲子一步步地吞吃，殘忍至極。
“凰兒，你很好奇那只蟲子為什么要恭喜自己么？”
“嗯。”
“它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對它來說，總算可以安心了，不必再終日惶惶不安。它再也不用擔(dān)心，再也不用害怕……害怕自己再掉入另一張蜘蛛網(wǎng)里。”
——于是，死亡變成了它畢生最大的歡喜。
看著那張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顧南七忽而覺得有些刺眼，許是她便是那只垂死掙扎的蟲子，而這張網(wǎng)則是……林阮。那與她而言，能不能，就此……歇歇？
走在前面，他怎也聽不到顧南七的腳步。扭頭回望，他看見她站在角落里出神，不由戲謔，“花小弟累了？”
“……嗯。”
“那便歇歇吧。”
“謝殿下成全。”
“何必謝我？你該明白我的為人，于我而言，斷斷是不會平白無故地予人好處的。”
聞言，顧南七扭頭看向男子，不由有了些自嘲，“小民初來乍到，尚還不甚了解殿下的為人，所以……”
“所以，不若就叫我用實際行動告訴你好了。”說著，林阮旋即綻出了一抹無比狡獪卻又得意萬分的笑容。
而這笑，分明是針對她的。
眼皮一顫，顧南七有種要倒霉的直覺，“殿下日理萬機(jī)，花川自問不敢占用您少之又少的時間，所以您的實際行動……那就算了吧。您的人品如何，小民其實也可以向旁人打聽的。”
聞言，林阮不由冷哼了一聲，“有時候親眼所見都不一定是真，更何況這些個道聽途說？又有幾許是真，幾許是假？搞不好，全都是假的！”
“殿下的意思，便是非要現(xiàn)身說法，用實際行動告知小民，您的為人了？”
“有何不可？”
“不是不可，只不過您這又是何苦呢？將如此寶貴的時間浪費(fèi)在小民身上，呵，似乎有些……得不償失吧？”
聞言，林阮笑的戲謔，“如此，我第一件要告訴你的——便是我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如你所說，我自是不會浪費(fèi)寶貴的時間，和無用的人事周旋。花川，不若我們賭一把吧？”
算是挑戰(zhàn)么？“殿下想要賭什么？”
“賭人。”
“何種人？”
睨了一眼顧南七的肚子，林阮道，“花小弟你天資不夠，自是無法。如此，本殿只有自己努力了，我便是要賭一個可以為我包生孩子的女人。”
聽完，顧南七笑的愈發(fā)燦爛，“這賭注倒是新鮮，勞煩殿下說說怎么個賭法，牌九還是篩子？”
“哪一樣都不是。”
“哦？那是什么？”
“我尚還未想出來，待到我想到的時候，再告訴你不遲。”
只當(dāng)這是林阮的緩兵之計，顧南七揶揄道，“殿下想要賭一個妻子，可小民委實沒有什么可賭的，真是為難呢。”
聞言，林阮徑自為顧南七寬心，“花小弟多慮了。以我看，你是不會贏的，所以大可不必焦急于賭注。”
“殿下倒是自信的緊，可萬一您輸了呢？”
“莫說我不會輸，就算我不小心輸了，那亦是愿賭服輸，償你一樣分量的籌碼賭注！”
一樣的分量……談何容易？
血瞳有些暗淡，顧南七抬頭看了看漫天的星辰，幾乎是在輕嘆，“殿下如此的高貴之身，什么樣的奇珍異寶沒有？只可惜，花川不過是一介賤民罷了，怎會擁有和殿下一樣分量的籌碼賭注？這場賭局，我怕自己償還不起。”
眉眼一動，林阮的聲音不由有了些低沉，“如此說來，你便是認(rèn)定自己要輸了？”
“也不是，只不過是突然有些不想賭罷了。”仍舊看著天際的星辰，女子的聲音隨著晚風(fēng)飄來，幽幽遠(yuǎn)遠(yuǎn)的，“殿下，若是我輸了，那便得為您尋一個妻子。可若是我贏了，您又能為我尋一個什么呢？更何況……”
聲線一哽，她闔眼，這才得以將眼眶里的酸澀逼了回去，是淚水么？……時隔一年，月下，那雙早已干涸了眼，竟是有了盈盈的水漬，靜靜地流淌在闔起的眼下。
——原來，即使仰頭掩去了淚水，卻也不能將它們逼回心里。
逆著光，林阮看不清女子的神情，可他聽得清楚，“……你……在嘆息什么？”
睜眼，顧南七笑，眉眼彎彎。“殿下聽錯了，那不是嘆息。”
“那是什么？”
“是恭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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