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整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彭雪奡與武幸便帶著手下的弟子們啟程回了東陽。

    可惜還沒趕到地方，彭雪奡就率先收到了一封噩耗。

    “你說什么！？”彭雪奡不敢置信的盯著前來送信的弟子，一雙大大的貓眼此刻惡狠狠的瞪著像是要脫出來，竟有些可怖。

    弟子單膝跪在滴上，聲音帶著惶恐，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重復(fù)道，“夫人病危，召少教主速回！”

    “怎么會！”彭雪奡咬牙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氣音，伸手拽過韁繩一夾馬腹便絕塵而去。

    武幸微一皺眉，冷聲道，“還不趕快跟上！”

    眾弟子連忙應(yīng)是，呼哨的風將揚起的黑斗篷連成一片，獵獵作響。

    眾人沒有停留，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便跑回了曲塘鎮(zhèn)，馬都被跑的口吐了白沫，就連武幸的赤紅踏雪馬都精神萎靡不振，這對于精心飼養(yǎng)的馬來說無異于極大的傷害，跑傷了身子，恐怕要很久才能恢復(fù)過來。

    但是彭雪奡已經(jīng)沒心思去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隨手將馬交給前來迎接的弟子，一口氣也不帶歇的便往梧桐苑去了。

    可惜還是沒能見上最后一面，等他到時，程素柔已經(jīng)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明明前幾日還是好好的！怎么會這么快就沒了！阿娘！你醒醒，你醒過來看看阿雪啊！”彭雪奡抓著程素柔已經(jīng)冰涼僵硬的手，哭的淚眼朦朧。

    云婆婆在一旁低著頭用衣袖抹淚，“姑娘身子本就不好，年初春日里受了一場風，姑娘說按著往常的方子熬兩副藥喝了便罷，沒想到這病便這么難治，時好時壞的拖了這么久，昨日夜里姑娘就已經(jīng)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趕緊著人送信去叫您回來。”

    春日里受了一場風？

    那哪里是一場風，那是一場狂風暴雨！那是做哥哥的親手將妹妹的心放在烈火上烤，放在油鍋里煎！

    那是程硯秋發(fā)現(xiàn)了阿雪是女兒身的時候，找程素柔質(zhì)問的時候。

    難怪前日他想去陽安城，阿娘竟然一句阻攔的話都沒有，簡簡單單的便同意了，實在是太奇怪了些，想來那時，阿娘便已經(jīng)病重了吧。

    這也怪他，日日與阿娘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卻不肯分出一絲心神來關(guān)心阿娘，他這半年來一直急于發(fā)展教中勢力，想要對阿爹取而代之，是他太急躁了，如果他能多關(guān)心阿娘一句，絕對不會淪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他只想擺脫阿娘的控制，做自己想做的事，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讓阿娘死的。

    云婆婆還不知道彭雪奡已經(jīng)知道了程硯秋知道他是女兒身的事情，言語之中也沒有露餡，只是語氣中多了幾分怨懟，任誰都能聽得出來。

    她的怨懟是針對誰，幾人心中具都清楚明白。

    程硯秋仰頭輕輕閉了閉眼，一滴清淚從眼角劃過，他嘆息道，“是我害了阿素……”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武幸以往從未見過先生流淚。

    相依為命了半輩子的親妹妹，因為自己的言語過失而病逝，程硯秋驟然像是老了十歲一般，武幸這才發(fā)現(xiàn)，剛過不惑之年的先生，額角鬢邊竟然已經(jīng)生出了幾絲白發(fā)。

    偌大的屋子里，就連侍女都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卻只有兩個人未曾掉一滴淚，一個是武幸，另一個，卻是彭澤揚。

    他眼眶紅著，目光流露出的卻不是哀傷悲戚，而是一種更為復(fù)雜的神色。

    彭雪奡抹了抹臉上的淚，站起身回頭看向彭澤揚，一字一句的質(zhì)問道，“為什么你沒有發(fā)現(xiàn)？你以往不是總是說，你與阿娘是世上最恩愛的夫妻嗎？為什么她生病了你卻不知道！為什么她病了這么久從未見你關(guān)心過！”

    彭澤揚與程素柔兩人的感情早就在年初時候便已經(jīng)相去甚遠，常常相對無言，說不上幾句，程素柔便要生氣，以往彭澤揚都會好聲好氣的哄她，可近些年來，卻越發(fā)覺得她不可理喻了起來，這些日子里，他踏足梧桐苑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他徒然的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彭雪奡越說越激動，開始口不擇言起來，“你連她死了，都不肯掉一滴眼淚！你以前說，你也許不是一個好教主，但一定是一個好夫君，好父親，可我現(xiàn)在看來，你不僅僅不配當教主，你更不配做我阿娘的好夫君，不配做我的父親！”

    “阿雪！這是你親生父親！從小手把手教導(dǎo)你的武功學(xué)識禮儀！你都忘了嗎！”程硯秋按住彭雪奡的肩膀，低聲呵斥道。

    彭雪奡一把將他的手甩開，程硯秋并未用力，因此他甩開的極為輕松，甚至因為程硯秋的沒想到，還被力道帶的后退了一步。

    程硯秋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他記得阿雪不是一向乖巧可愛聽話知禮嗎？

    “你還是我親舅舅呢？不也照樣為我阿娘的死出了最大的一份力！”

    程硯秋頓時面上露出些受傷的神色，“阿雪，沒想到你是這樣看我的。”

    彭雪奡白衣勝雪，青絲在腦后束成長長的馬尾，銀冠戴在頭上反射出澄黃的燭光，一雙貓眼水潤，白嫩的面頰上猶帶著淚痕，紅唇倔強的抿著，程硯秋看他時，只需要微微低一點視線，便能與他那雙帶著光澤的貓眼對視。

    他不由有些恍然，原來阿雪，都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只比他矮半個頭。

    阿雪他也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人了，即便他是女孩子，卻因為從小男孩子的教育，而變得有自己的想法了。

    程硯秋心情有些復(fù)雜，他低聲問道，“那阿雪，想要如何呢？”

    彭雪奡雙眼泛著光，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想要父親退位讓賢，將教主之位禪讓于我！”

    父親是尊稱，阿爹才是尋常家中親昵的叫法，他已經(jīng)不想再叫這個人阿爹了，這讓他覺得難受。

    從小彭雪奡便是跟在程素柔身邊長大，十三年，日日夜夜，幾乎未有一日不曾相見，與她感情極為深厚，雖然阿娘將她假做男孩，欺瞞了父親，也剝奪了她身為女孩子柔弱嬌蠻的權(quán)利，可她依然還是感激阿娘的。

    因為阿娘，他才能見識不一樣的世界，才能知道這世上諸多對于女子的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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