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平常的秋日。

    這一天，蕭定曄在軍營里帶傷訓(xùn)練，時不時還要表演一些要么負(fù)氣罷練、同上官叫囂的戲碼，對外表現(xiàn)自己的對處境的不滿。

    這一天，泰王坐在書房里，以手執(zhí)筆，鐵畫銀鉤寫下無數(shù)個“成”，仿佛這般的用力，他在父皇身邊的籌謀就能成功走出第一步。

    這一天，貓兒為了保自己的小命，在傷重未愈下，拖著病身子在御花園里，攔截御駕，向著惶惶未知的前路前進(jìn)。

    這是一個平常的一天。蕓蕓眾生，龍子也好，螻蟻也罷，所有人一邊掩飾著自己的本心，一邊為自己的未來努力。

    在那個未來里，每個人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

    要么生，要么死。

    御書房，東次間，暖閣。

    內(nèi)侍川流不息，配合著太醫(yī)，將熱水、干凈帕子等不停歇的送進(jìn)去。

    床榻上，慘白著一張臉的貓兒眉頭微蹙，趴在床榻上，狀似昏迷。

    在御花園里倒下去的一場戲，雖未讓她真的到昏迷的地步，然而卻真真撕裂了她的傷處。

    此時宮娥垂下簾子，按照御醫(yī)交代，先將貓兒腰間淤血拭凈，再涂上厚厚一層藥膏，最后貼上幾層紗布，為她拉好中衣。

    寢殿門口，太醫(yī)令大人與柳太醫(yī)面向皇帝，恭敬而忐忑的奏陳著貓兒的病情：

    “杖傷不算重，但胡姑娘年紀(jì)小，承受不住。

    手臂的斷骨并非大礙，但她私自取了夾板再未復(fù)原。

    兩種傷情混在一處，一時昏迷也是有的，并不會致命，只怕再睡一兩個時辰就能醒。”

    皇帝微微點頭，神情有些滄桑。

    柳太醫(yī)見過皇帝的數(shù)回，只在他面上瞧見過幾回類似神情。

    一回是太后病重，皇帝顯露過一回慌亂。

    一回是皇后病重，皇帝顯露過一回茫然。

    再便是這回，里間睡著的胡貓兒，竟能牽動皇帝的情緒至此。

    他不得不承認(rèn)，三皇子太了解皇帝。后宮里只怕再沒有哪位女子，能搏得皇帝的這般關(guān)心。

    他想著他愛慕的女子，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終究逃不脫命運的安排，要如她進(jìn)宮的初衷，被送上皇帝身畔，以一人之力影響朝局。

    他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該為她悲哀。

    或許，在皇上身畔，反而要更安全吧。

    皇帝揮一揮手，太醫(yī)令帶著屬下恭敬離去。

    暖閣里，藥香味漸起。

    皇帝緩緩踱了進(jìn)去，看著一動不動躺在榻上的女子。

    他記得她。

    半年前，太后重病時，前貴妃曾帶她來御書房給他看。

    他大怒。

    心里的那個人，宣告著他在情事上的失敗。是他埋在心間的秘密。

    先貴妃挑了不合適的時機(jī)，用不合適的手段，將他心里的狼狽掀開示眾。

    他毫不客氣將她們趕出去，后來又被皇后貶去廢殿。

    再瞧見她，又是在親人重病時。

    他掛心著嫡妻的病情，在事后才想起了一位叫貓兒還是狗兒的宮女。

    這些年他一直在心里糾結(jié)，他到底要不要用皇帝的名頭，將他心里的人強(qiáng)搶到身邊，讓他從沉重的龍椅上起身時，能有個私人的、屬于他自己的空間任他流連。

    他永不能忘記他被拒絕的情景。

    他在這件事上，保留了一點驕傲。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得不到她的心，有人又有何用。

    他糾結(jié)了這些年，眼睜睜看著她嫁人、生子，每月每月聽著暗衛(wèi)們傳來她幸福的消息。

    他不愿聽。他私心里希望她受苦。只要她婆家和夫君讓她傷心，他就能有借口立刻出手，拯救她于痛苦中，英雄救美。

    然而事與愿違。

    暗衛(wèi)們從未報來那樣的消息。

    后來她的消息每半年報一次。

    后來延長至每一年。

    到現(xiàn)在，他已有多久沒她的消息了呢？

    榻上的少女略略動了動，微微睜開了眼睛。瞧見面前的他，又立刻緊閉了眼。

    他一動不動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望著她。

    貓兒終于重新睜開眼，艱難跪在了榻上，訕訕道：“皇上。”

    他冷眼看著她，沉著聲問她：“‘王侍衛(wèi)’這三個字，是誰告訴你的？”心上的那個人，最初以為他是侍衛(wèi)，并不是什么高官，才在他眼前顯露了剔透玲瓏心。

    貓兒抖了抖。皇帝這般問她，便是看穿了她被人逼迫的陰謀？

    她嘴唇張了張，“你家老五”四個字已在她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不能說。

    挑唆父子關(guān)系，或許會讓父子之間生疑，可是最先遭殃的一定是她這個外人。

    她咽了口唾沫，惴惴道：“奴婢此前喊的，不是‘王侍衛(wèi)’，是……”

    她心如電轉(zhuǎn)，想著理由：“是‘問侍衛(wèi)’。有位宮娥問奴婢路如何走，奴婢不知，邊上正好有侍衛(wèi)，奴婢便讓她問侍衛(wèi)。”

    她胡謅過，等了半晌，眼前人未發(fā)一言。

    她心中越來越忐忑，只大著膽子抬頭看他，卻見他只板著一張看不出情緒的臉，許久方道：“你的傷，皇后打你板子……”

    她見他轉(zhuǎn)了話題，忙忙道：“奴婢知罪，不該傷了五殿下。”

    皇帝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他在圍獵時的荒唐，朕有所耳聞。可終歸……”

    許久后，他的目光和緩的投在她面上，問道：“你的傷，可能回去？”

    她如逢大赦，立刻忍痛下榻，向皇帝磕過頭，急急而出。

    他看著她根本不似邀寵的體態(tài)動作，緩緩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坐去榻上。

    床榻溫暖，有藥膏的苦意，還有少女的體香。

    他腦中忽的憶起那人。當(dāng)年她當(dāng)著他面拒絕他后，也是這般倉皇離去。

    真像。

    *——*——*

    宮道寂靜，貓兒只著中衣，默默行在秋風(fēng)里。

    偶有經(jīng)過的內(nèi)侍、宮娥瞧見她這般模樣，只竊竊私語幾句便急急離去。

    她迷茫往廢殿方向行去，心中算著日子。

    三日，那解藥只起效三日。

    也就是說，到了今兒夜里，如若沒有新的解藥送來，她又要受一回疼痛，且比之前的疼痛要翻幾番。

    有內(nèi)侍從她身畔疾步經(jīng)過。

    一個沉悶的聲音悄聲道：“莫張聲，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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