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鉛云密布,原本風還算悠著吹,過了不多時,遠處山巒林間的風聲卻“嗚嗚”作響,仿佛黑山老妖要吃人。
一行六七十人的持刀兵勇們行走在山路上,雖說衣衫被鮮血盡染,然而步伐卻算得上穩健,并未被傷勢拖累了多少。
領頭的是個面目冷峻的漢子,狂風的聲音只令他微微忖了忖眉頭。
藏進遠處山巒的貓兒,俯瞰著一行人腳步一拐,便要持刀直奔遍布山谷的寨民處。
貓兒目光如利劍,吆牙同邊上的妙音門門主道:“加量!”
妙音門門主立刻吹出一陣鳥叫。
遠處弟子們聽見,各種樂器合奏,節奏加快。但聽周遭風聲越加肆虐,仿佛要將天幕吹翻了一般。
山道中間趕路的歹人中,有人抬頭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大哥,那些寨民幾千人,我等這六七十人,便是現下直奔而去見人就殺,只怕也殺不完!
最前頭一人立刻叱罵道:“豬腦子,點山火!吹風時正是點火的好時候,哪里還需要我等揮刀殺人。”
有人遲疑道:“這漫山的雪,怕是難起火!
此前那人得意道:“所以風是好風,待吹薄山中雪,就是我們看熱鬧的好時候。”
他抬一抬手中瓦罐:“在寨子里翻出的一整罐子油,正好派上用場!
他話剛剛說罷,遠處忽的“轟隆隆”幾聲,聽著仿佛是要下暴雨。
眾人蹙眉望天,喃喃道:“這要真的下了雨,火攻可不起作用……”
有人提議道:“不若我們先尋個地方避雨兼歇息,待這陣雨過了,再想法子點火?”
只這短短一句話的時間,雷聲又是一陣轟鳴。
領頭的抬手望天,叱道:“他娘的,這南面的天就是邪性,才下了雪,又能下雨。這天上烏云也不濃,雷聲倒是嚇人的緊!
他一步躍上一棵樹,抬手遠眺,見半山谷的寨民擠擠攘攘,撇嘴冷笑自語:“就讓你等多活半個時辰!
他從樹上跳下,正抬頭往四處打量,想要尋一處適合避開風雨之處,不妨身后又是一陣驚雷,下意識便被雷趕著往前行。
待行了半盞茶的時間,被派出去先一步探路的探子回來,遠遠招手喚道:“快,前方有一處山洞,我們正好進去躲一躲……”
那喊聲順著山谷旋至高處,半山谷上的貓兒從挪開望遠管,抬手向邊上珍獸門門主示意。
門主點點頭,立刻高舉手臂,隨時準備發號施令。
待從望遠管中望著那一行人你爭我趕的進了山洞,他唇邊緩緩扶起笑意:“莫急,一個都少不了……”
再一聲驚雷響起,他的手臂陡的揮下,山洞外忽然聚齊二十幾個珍獸門弟子,推動著一塊巨石直直往山洞口滾去。
只片刻間,山洞中忽的傳出接連不斷的驚呼,數人驚恐的要從洞中逃出,正正好被滾來的巨石夾在洞壁邊上。
只過了短短幾息,那些洞壁邊上還在奮力嘶吼掙扎的人,便在絕望中被不知什么東西拖進了洞中……
珍獸門門主再揮動手,示意自家門徒立刻撤回,摘下望遠管,振奮道:“圣女,成了,那幫孫子一個都活不了!”
待他轉過身,原本站在他身畔的姑娘已不見了蹤影。半山坡往下,卻有一個身影連滾帶爬急急下了山谷。
此時年輕的寨民們已或抬、或背、或扛,將在打斗中受了傷的丁勇們撤離戰場。
圣藥門的弟子們全情投入到救傷之中,便連大小兩位門主也奔赴向了傷患。
年老一些的寨民們則自發組織著向傷勢稍輕的丁勇們送水送吃食。
貓兒她將將到了山腳,一位老嫗忽的向她疾步而來,到了兩丈之外便雙膝跪地,雙手高舉,向她獻上一塊巾帕包起來的一塊干糧。
老嫗眼中含淚,用鳳翼族的語言不停道:“……圣女之光,萬民之!
貓兒原本要推拒,卻又深深一躬,接了那干糧,扶起老嫗道:“莫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此時天空云朵轉薄,日頭幾經掙扎,終于從云后跳了出來。
心口那塊溫熱的干糧給人無限的振奮。
貓兒轉身上了另外一處山谷,一邊向山坡上的傷民打聽戰況,一邊往高處而去。
……
戰事已歇,尸橫遍野。
傷民們自發的將地上的尸體堆積在一處。
蕭定曄疲乏至極。
從昨日晌午到現在,雖只過去了一整日,可這一整日,他沒有停下過。
他的軟劍早已崩裂,他的四肢早已不是他自己。
他的層層衣裳被鮮血打濕,分不清里間到底多少血是他的,多少血是旁人的。
缺少訓練有素的兵卒配合,這是他打過最艱難的一場仗。
此時戰事已歇,他靠著山壁,忽的打了個盹。
在這個盹里,他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里,他躺在一處倉庫的床榻上,房里光線晦暗,四周是一片叫賣聲。
夢里的他仿佛是遭遇了一回刺殺,雖逃得一命,卻奄奄一息的躲藏在此處。
他躺在床榻上,原本該昏睡過去,卻并沒有。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在等一個人。
他其實清楚的知道,那個人不該出現。此處危險,可能隨時都會跳進幾個刺客,往他本就被開了膛的肚皮上再補幾刀。
他并不是很篤定,那個人一定會出現。
畢竟她時時刻刻都想從他身畔逃開。
她和他簽了幾份契書,說過無數冷情的話,都是為了爭取自由。
夢里他有些悲觀。
他想著,她雖然那時已經委身于他,那幾日也和他極好,可她趁著他受傷不能回宮的契機逃宮,不是沒有可能。
太有可能了。
他心肝有些撕痛。
他覺著她一定會走。
她用什么妝粉、蛋清、花生殼……不拘什么東西喬裝一回,就能出宮。
然后她會去何處?
等她逃出了宮,他該去何處尋她?
天大地大,她出了宮,他可能真的沒有辦法再能尋到她。
他躺在床榻上正在擔心,吱呀一聲門響,進來個短髭清瘦青年。
那青年看見床榻上的他,一個飛身便向他撲來。
他立刻忍痛抽出軟劍要指過去,才被縫上的胸膛卻忽的被掙裂開,五臟全然暴露。
青年的眼中忽的一亮,仿佛貓看到了耗子。
他不知為何,竟抖了兩抖,唯恐青年摘走他的內臟,不由大喊道:“旁的可以拿走,心留下,心留下……”
青年聞言,立刻上前,一只纖細的手帶著罪惡向他胸膛前伸去,激動道:“肝能不能摘走?我最愛吃兔肝,跟著兔肉一起烤,那滋味……”
青年說的眼中放光,嘴角已流下了涎水。
他不知怎么的,原本想要搖頭,卻又點了點頭。
他低聲道:“你中意吃肝就吃肝,中意吃肺就吃肺。你這時候應該已經懷了狗兒,要多吃……”
青年聞言,一屁墩坐在床畔的椅子上,立刻從身后抽出了一把鋼釬,滿眼的期待:“現在就穿串成不成?”
他卻微微有些心涼,怔怔道:“為夫都已經這樣了,你就不知道心疼?”
耳邊一陣吱吱聲,什么東西竄上了他的胸膛,壓的他一陣氣悶。
他腦袋一抬,睜了眼。
眼前有個小猴,一只爪子正撫著他的臉,見他醒來,高興的又吱吱幾聲。
他怔怔望著小猴,面上忽的浮起一絲兒笑:“我就知道,人和人,不可能生的出猴子。你并不是……真的狗兒……”
一陣微風吹來,極遠處傳來一陣說話聲,在沉默著搬尸體的傷民中,顯得十分明顯。
說話的是一位姑娘。
姑娘已經算不上多么光鮮亮麗。
一張他極熟悉的臉頰,此時就像他夢里那般,下頜一圈黑黝黝,像是沾了胡子。
姑娘急切的尋人便問:“可見著王公子?他是死是活?人在何處?”
他唇上浮起絲兒笑意,低頭同小猴道:“你快去帶你阿娘過來……”
小猴立時竄開。
須臾間,一陣腳步聲急急而來,他面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裂開,懷中已投進個姑娘。
姑娘顫抖的手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干糧,哽咽道:“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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