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一排營房前,兵卒手持鑰匙開了一間房門,向蕭定曄努努下巴:“進去吧,手腳麻利些。”
蕭定曄忙哈一哈腰,提著木桶進了屋,極快的將屋內打量一回,瞧見墻上一套軍服,并不是從二品官的穿戴。
那喬大郎一年之前就是從二品的福將,如若不是周梁庸空降,占了二品總兵的位置,喬大郎現下已是整個軍營的話事人。
在這軍營里,他除了喬大郎之外,還有一些早先的人脈,以及殷大人向他提及的“自己人”。
可他已失蹤了一年,他早先的人是否投靠他人,或者殷大人的人能否立即調動,他沒有把握。
可喬大郎必定是他這一頭的。
他當年就是為了保喬大郎不受三哥迫害,才將此人遠派文州,于喬大郎有再造之恩。
況且,喬大郎的妹子,現下還與蕭定曄有親。
不管從哪方面,在他同喬家未退親之前,他都對喬大郎很篤定。
他從墻上的武將軍服辨出此屋并非喬大郎居住,立刻往地上四顧,在墻角瞧見了恭桶,忙忙上前,打開蓋子,提著恭桶閉著眼,將污物往木桶里一倒,一股惡臭迎面撲來。
他再一次像懷胎三月的婦人,扶著墻便干嘔出聲。
在門外守著的兵卒聽到他的動靜,被引得也跟著干嘔幾聲,捂著鼻子罵道:“不提出來倒,竟敢在屋里倒,不想活了?”
蕭定曄這才知道,自己的操作是錯的。
他忙忙一手提恭桶、一手提木桶出了房門,將恭桶倒干凈,待瞧見放在兵卒身畔的一桶清水時,迅速發揮了自己在設計兵器時的思維,試探性的提起水桶,往恭桶里倒進一些水涮一涮,將臟水倒進積攢了污物的恭桶里。
再憑著他往日用恭桶的印象,轉頭瞧見每處營房墻根處都殘留著一堆草木灰,便捧著草木灰撒進恭桶,最后蓋上蓋子。
那兵卒此時方罵了一句:“你他娘的慢手慢腳,竟是個大爺。送進去吧,再慢些,這活計你也別干了。”
蕭定曄忙忙哈一哈腰,提著恭桶送了進去。
如此,他在兵卒的監視下,每到一間房里,快速判斷過房里居住之人不是喬大郎,便忍著惡心處理干凈恭桶。
其間積攢污物的木桶滿了,或是洗涮恭桶的清水沒了,他又忙忙提著桶跑回去倒桶或換清水。
如此來回數趟,仿佛永遠沒有頭,他心中叫苦不堪。
待到了最后一排營房,他如常進去取恭桶,此時卻來了另一個兵卒,穿著個滿是油污的大褂,仿佛是伙房營的廚子,同小兵在房門前說著閑話。
但聽那廚子道:“明兒能休沐一日,你若進城,替我買二斤辣椒面。今兒做飯我不小心弄撒了一罐,被上官罵了個狗吃屎,卻要我賠上,真真是晦氣。哪個廚子不糟蹋糧食,忙起來,誰管的上那許多。”
兵卒便道:“明兒上午我要站哨崗,午時后才進城。你可等得?”
廚子忙道:“等得等得。”
又羨慕道:“還是你們好,每月還能進城樂呵一回。我們伙房營的兄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得耗在鍋灶旁。”
兵卒便“切”了一聲:“好什么好,原先還好些,自從……”
他豎起一根手指往天上一指,壓低聲道:“上頭換了人,每三日一回的集訓,能將我等累死。你們伙房營卻只需要做好飯就成。你羨慕我們,我們還羨慕你們。”
蕭定曄豎起耳朵,一邊不動聲色的聽著,一邊快手快腳將恭桶提出營房打整干凈送進去,又換下一個營房。
那小兵和廚子的嘮嗑便也跟著繼續。
待到了新的營房里,蕭定曄極快打量一番,雖未在房里瞧見多余的軍服,可墻上掛著的軍帽,分明是從二品的武將裝束。
他極快往桌案上一瞟,桌案上只放著文房四寶,再加一本合著的兵書,看不出多余的信息。
他提著恭桶出來慢吞吞洗涮,便聽廚子同小兵捂著鼻子繼續聊到:“看看喬大人的房間,多么干凈整潔。他連親兵都不用,全是自己收拾。再看看旁的豬窩……人和人不能比啊!”
蕭定曄心一跳,更加注意去聽,手中動作也不由的放緩。
但聽小兵回道:“喬大人不但愛干凈,私德也極好。他在營中數年,從未聽說過在城里有相好。據聞他有一門親事在京城,就等著他回京成親……”
蕭定曄的心咚咚作響,轉瞬間已想好了計劃,將手上恭桶沖洗干凈,送回房時,卻撫著桌案不停干嘔。
外間兩人聽見,心中膈應的也起了酸水,又后退了幾步,離營房漸遠。
蕭定曄手上動作不停,立刻從袖袋中掏出他的半塊紫玉,指甲用力劃拉開指腹,瞬間便將血擠上紫玉端頭,極快用指腹抹勻,往桌上紙張一按,半個淺淺的麒麟身子、連同一些花紋,便印在了紙上。
他極快的拿起筆,在圖案邊上寫上幾個字。
客歸酒樓。
這是他所住客棧邊上緊挨的一家酒樓名字。
他還想繼續寫,外間兵卒已大聲喊道:“你他娘的成了沒?老子沒有時間陪著你干耗。”
蕭定曄忙忙撂下筆,再干嘔一聲,出了營房。
如此再過了一刻鐘,方清理完所有的恭桶,回去尋了挖旱廁的老漢。
……
蕭定曄帶著一身酸爽之氣回了客棧時,貓兒已向伙計點好了飯菜。
伙計將將送來食盒不久,蕭定曄便沖了進來。
貓兒掀開食盒蓋子的手一頓,狐疑道:“我沒點臭豆腐啊!”
蕭定曄此時已脫去了外裳,直著嗓子喊:“快喊熱水,沐浴的熱水,三大桶!快,快!”
他催促熱水的模樣,仿佛跳上沙灘的脫水的魚,魚嘴拼命的一張一合,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
貓兒此時終于發現,他回來時穿的衣裳同離開時不一樣,他回來時攜帶的氣味同離開時,更不一樣。
她“咚”的一聲關掩了食盒蓋子,直著嗓子喊伙計,再不愿邁進客房一步。
待伙計前來,收了賞銀,帶著“快準備沐浴熱水”的叮囑離開后,她方捂著鼻子向門里探進個腦袋,將他上下打量一回,探問道:“你掉進了糞坑?”
蕭定曄連嘴都不愿意張,唯恐一張嘴,身上攜帶的臭氣便要進入他的口腔里。
直到他泡過了第三道水,他方頂著一張生無可戀的臉,長吁一口氣:“為夫今日,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算是遭了大罪……”
客房里,縱然貓兒對蕭定曄懷著情恨,待他說完他的遭遇,她也不由險些要笑出來,心中覺得十分舒爽。
天下逛青樓的風流男子,都該裹一身屎,損一損風流相。
蕭定曄苦著臉穿了衣裳,爬上床榻,垂首瞧見地上還有一堆衣裳,忙忙直著嗓子喊:“丟出去,快丟,老子一眼都不想多瞧!”
貓兒忍著笑從地上堆放的衣裳里翻出外裳,將袖袋中的物件搜個干凈,放扌包著臟衣丟去了門口。到了夜里或者明兒早上,自然有客棧的伙計收走。
她凈過手,從食盒中拿出已溫涼的飯食,擺在小幾上,同蕭定曄道:“先用飯再說。”
蕭定曄看著眼前的飯食,想到哪怕吃的山珍海味,在體內循環一日,最后都會成為……
他又是一陣干嘔,忙忙擺手:“拿走拿走……嘔……”
一直到夜里三更,他終于回了些魂,低聲同貓兒商議:
“明日城防大營放月假,官兵必定要進城。我雖只留了半塊紫玉印章,可只要喬大郎看見,他必定能認出。”
貓兒問道:“明日我們便去對面酒樓等他?如何等?酒樓里人多,他萬一看漏,兩廂里岔了道,你怕是又要進營里掏一回糞。”
蕭定曄立刻閉了嘴,待忍過心頭上涌的酸水,方道:“我若是裝扮成公子哥兒的模樣,招來喬大郎的同時,怕是也將府衙的官差招了來。還是要偽裝成醒目的小人物……”
***
辰時的客歸酒樓生意冷清。
還未到用飯之時,上頭的雅間自不必說,下頭的大堂里,二三十方桌,只坐了六七人。
這六七人也并不是真的用飯,只喊了溫酒和花生米等下酒菜,說些閑話混時間。
靠窗的四方桌邊,圍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
老的一把子白須,看著有六旬,是個睜眼的瞎子。
少的有十八九,是個清秀青年,做小廝裝扮。
兩人靠著的窗戶邊上,搭著個豎旗,旗布有些寬,已探出到街面。
凡是往來之人,皆能瞧見旗上鐵畫銀鉤的六個大字。
王五鐵口直斷。
扮成小廝的貓兒見蕭定曄一只手在桌面上摸索,便就茶杯塞進他手中,大聲道:“師父,慢慢喝,小心燙。”
裝扮成師父的蕭定曄立刻訓斥:“老子堂堂半仙兒,若連個茶冷茶燙都算不出,還如何在江湖上混?!”
師徒兩的對話聽得場上幾人一笑,轉頭看這二人的衣著,便知這“王五”這些年在江湖上怕是沒賺多少銀子。
眾人看過熱鬧,酒樓又重回清靜。
貓兒坐在蕭定曄對面,手中無意識的攥著自己的這杯茶,心中想著調令和詭道門弟子身陷鐵礦之事。
“瞎子”蕭定曄望著貓兒,不由探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低聲道:“你可是有心事?”
她搖搖頭,低聲問道:“若前去鐵礦,可否帶著我?”
他斷然拒絕:“不成,去鐵礦半途,勢必與巴蜀的兵力有一場惡戰,你不可涉險。”
她嗤笑一聲:“未必你特意帶我來文州,就是為了防止我出墻?你莫非覺著,文州沒有俊俏男子?”
過往的委屈涌上心頭,她再也不想說下去,只冷冷道:“師父歇著,徒兒外面站一站。”
文州地處西南,春日比江寧要暖和一些。
清晨的日頭斜斜打下來,照的街面暖烘烘。
貓兒蹲在檐下,手里撿了個木棍隨便劃拉,留心打量著街面上的行人。
酒樓對面就是她同蕭定曄所下榻的客棧,遠遠里來了一主幾仆,主子穿的不甚如何,騎著一頭老騾子,奴才穿的更寒酸,幾乎讓人難以想象,口袋里沒有銀子的主子是如何養的起好幾個奴才。
那一行人快到了近前,主子停騾不走,一個奴才回轉頭同主子說了句什么,便幾步竄進了客棧。
再過了半晌,那奴才又從客棧里跑出來,回到主子身畔,一邊搖頭一邊說著什么。
說到最后,抬手往客棧上面端頭一指。
貓兒倏地醒過神,那奴才所指的之處,正是她和蕭定曄的房。
她再往騎驢的那主子面上一瞧,登時看出了眼熟之處。
此人正是昨日她在黑市里遇到的想買馬的黑臉青年。
昨日這青年裝扮的還人模狗樣,站在黑市上,像個出手闊綽的大爺。
今日他除了衣著寒酸之外,上唇上還無端端多出兩撇短髭,顯然是在避人耳目。
此人到底是誰?為何要暗中打聽她?
那樣一張臉,她越看越確定,絕對在什么地方見過,也絕對極久遠,不是逃亡的這一年所見過的面孔。
她只做了男兒裝扮,同昨日沒有大的區別,唯恐被認出來,悄無聲息從檐下起身,緩緩進了酒樓。
她再不敢坐去窗邊,只向蕭定曄使了個眼色,便順著樓梯往樓上雅間而去。
她本是想避上一避,誰知那伙計卻大著嗓門喊道:“哎——你去何處?早間樓上雅間不開,到了飯點兒才開。你莫上去搗添亂——”
伙計長期在吵嚷的酒樓,鍛煉出了一副喇叭一般的大嗓門,只這般一喊,立時引得所有人看過來,便連街面上經過酒樓之人,都側首相望。
貓兒恨得牙癢癢,抬手遮掩住面容,正要尋個板凳丟過去,蕭定曄立時站起身,指著伙計道:“你……你有血光之災!”
酒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蕭定曄身上。
伙計一愣,只覺得周身晦氣,上前將肩上的巾子往桌上一甩,憤憤道:“你這神棍莫信口開河,我循規蹈矩,怎會有血光之災?”
蕭定曄雙目無神,掐著指尖算了半晌,道:“老朽不收你銀子,免費替你算一回。今日,你若說話超過一百句,便會有血光之災。你小兒若是不信,大可以試試。”
伙計憤憤然:“老子不信!”
蕭定曄陰慘慘道:“一句……”
伙計被半仙引去了注意力,早已忘記通往雅間的樓梯上還有一個人。待他同蕭定曄氣喘吁吁理論完,已浪費了四十幾句話。再回轉頭時,貓兒早已躲進了樓上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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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這里,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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