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青時用手劃著輪椅,到了門口。
為了方便他進出,這個木門檻已經鋸掉,他可以到外面,從臺階側面的水泥坡上滑下去。
這個操作他自己沒有完成過,有點難度,可是他一分鐘也不想等了。
外面下了一點雨,水泥坡很滑,輪椅上去就直接向下滑下去,宗青時的臂力有限,怎么也控制不住。在臺階下他沒有停下來,直接懟向對面的大荷花缸。
雖然很狼狽,他還算幸運,沒有把輪椅弄翻,不然他真就沒有一點辦法了。
他穩了一下呼吸,轉動輪子,向前院走去。走通道和月亮門,雖然有些繞遠,可是可以直接到花廳的臺階下面,這里人來人往的,至少可以找到一個人幫助他。
月亮門里面是宗老爺子的住處,他仙逝后,屋子就一直空著,只有宗青時偶爾過來追思,里面的東西還保持著原樣。
這邊相對冷清得多,路兩邊的草木也沒人修整,亂草叢生,很是荒涼。
宗青時從月亮門出去,就已經看到花廳的后窗了。
花廳修的很高,足足要上四級臺階,宗青時想繞過去,就要走通道,這個斜坡很陡峭,他用了半天力氣也沒爬上去。
最后一次他喘息了半天,把輪椅停在原地休整了一下。
突然,一陣異樣的感覺傳來。他看向花廳,為什么窗子這么亮,還這么紅?
一陣焦糊的氣息傳出來,是著火了!
宗青時顧不上許多,大叫起來,“著火了!快來人啊!”前面有了動靜,可是沒有人過來接應他。
他聽到有門開合的聲音,有人跑來跑去,他的叫喊聲音被蓋住了,沒人聽得到。
怦,窗子炸開了,火舌從窗口舔出來。
宗青時突然聽到熟悉的哭聲,是果兒?
果兒在花廳?
他懵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沖就把陡坡兒爬了上去,房子都是木頭結構,又是風干物燥的秋季,這一燒起來,哪里救得了。
他想接近窗子,可是里面的火太旺了,烤得人不得靠近。
好容易他把輪椅貼著后墻的通道轉過去,一個失手,整個輪椅從平臺上跌落下來。
地上松軟的落葉起了減震的作用,他摔了個人仰馬翻。把身體轉過去,費了一些時間。
耳邊一直是劈哩啪啦的聲音,火越燒越大,孩子的哭聲幾乎聽不到了,難道是他的幻覺?
就在他打算放棄掙扎時,突然一處房脊被燒落架了,直接塌下去,砸出一個大火球,一聲慘叫傳來,聲音稚嫩,卻凄厲無比。
是果兒……
宗青時瘋了一般,用盡全身力氣向前爬。臺階阻止了他的前路,火烤得他的頭發都卷曲了。
“你瘋了!你過來!”簡芝總算出現了,她沖過來,用力拖著宗青時的殘軀向后退。
“救果兒!快救果兒!那是我的孩子!”宗青時死死扒著臺階不肯離開。
“救不了了!你別找麻煩!往后退!”簡芝氣急敗壞。
“救!求求你們!救果兒!”宗青時突然用額頭向臺階撞去,一下,一下,一下,臺階被鮮血染紅了,可是身后那些人,那些影影綽綽鬼一般的人,沒有一個伸出手的。
就連簡芝都被火逼退了。
宗青時用力撞著,這樣就能讓他感受到跟果兒和然然一樣的痛。
他寧愿這樣痛,也不想讓兩個孩子獨自去忍受,他救不了他們,至少也一樣痛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水車趕來時,房子已經燒落架了。
宗青時醒來時,躺在床上,輪椅不在床邊。林阿姨板著臉,把水盆移開,看樣子他是發過高燒了。
“我想見果兒和小然。”宗青時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嘶啞,跟他的嗓音不同,可又明明是他發出來的。
他是從一個長長的可怕的夢中醒來的,他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們都感冒了,有人照顧,在住院。”林阿姨沒好氣兒的說。
“我去醫院看一下。”宗青時固執的說。
“去不了,你的輪椅壞了,要修理。”
“輪椅怎么壞的?”宗青時繼續問。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摔壞的唄。”林阿姨的眼睛一瞪。
“花廳著火了嗎?”宗青時還是問出這句話,他從清醒時的一刻起,就想問,可是不敢問。
“哪有的事兒,你做夢吧?”
“是嗎?做夢……”宗青時略略松口氣,也許真是做夢吧。這夢殘忍得不真實,可是他覺得頭上緊繃繃的,抬手間,摸到紗布,他的頭是包扎的,他的心一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我的頭怎么回事?”他急忙問。
“從輪椅掉下去摔的,你老實躺著吧,一會團叔來照顧你。”林阿姨不想多說,端著盆走出去。
宗青時覺得腹中一陣陣發空,他餓著呢。林阿姨忘了他昏睡時一直沒吃東西,這是一點也不關心他。
等待的時間就是煎熬。他不時會去回憶夢中的情形,想一下就撕心裂肺的疼,讓他害怕。
團叔來得有點晚,不過比林阿姨細心,帶了一小碗面湯。
他扶著宗青時坐起來,一口一口喂起來。
宗青時真是餓壞了,連燙嘴都顧不上。一碗面湯吃下去,整個人又活過來。
“團叔,果兒住院幾天了?”宗青時現在有些混亂,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幾天,總覺得哪里不對。
“幾天?不知道。”團叔含糊的說,拿著碗就要出去。
“團叔,我要去廁所。”宗青時想留住他,突然想到借口。
這個房子的隔壁有個衛生間,現在沒有輪椅,團叔很難操作,他為難的站在原地,卡巴一下眼睛。
“我拿個痰盂進來吧。”
“好。”宗青時坐在床上,想用胳膊撐著挪一下,可是身體太軟,胳膊一點力氣沒有,他差點摔下去,只好作罷。
團叔很快回來了,手里的痰盂黑黝黝的,上面有一層黑灰。
“這么臟。”宗青時還有潔癖的,一皺眉。“沒辦法,一把火燒的,院子里到處是黑灰……”
團叔疲憊的擦著痰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
“火?花廳著的火嗎?”宗青時覺得自己突然就掉進了冰窖,身體冷得不能自已。
“沒呀,哪著火了?我胡說的……”團叔手中的痰盂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咣,門開了,簡芝闖了進來。
“嘻嘻,青時呀,走,我們去看果兒。果兒在跳舞,跳得可好看了。”
“少奶奶你怎么來了?快出去!”團叔一見簡芝,嚇得痰盂都不要了,拉著她就向外走。
“我不出去,我找青時。青時,跟我看果兒跳舞,果兒穿著紅裙子,跳得可好看了。”簡芝說著在屋子里轉了一個圈。
宗青時的雙拳慢慢攥起來,他木然問道,“果兒在火里跳舞的嗎?”
“對呀,在火里跳舞的……”簡芝的臉色突然暗下來,似乎想起了什么,臉上現出驚恐的表情,“果兒!快出來!快帶著弟弟出來!有火啊!”
“小然也在花廳嗎?”宗青時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小然也在,小然也在火里跳舞。他們不怕,他們不哭,他們只是在跳舞。”簡芝歪著頭,笑著對宗青時說道。
“少奶奶喲,你快走吧,要了我的老命了!”團叔已經嚇得不知所措了,拖著簡芝向外疾走。
“他們不是在住院嗎?你們還在騙我!我的孩子在哪兒!”宗青時一聲怒吼,剛到門口的曲芳苓嚇得差點跪到地上。
“快把她帶著!”曲芳苓看了一眼簡芝,用滿是厭惡的語氣對團叔說道。
這時林阿姨也過來幫忙,簡芝的聲音越來越遠了。
“青時,你老實點吧。你這條命還是我給你保下來的,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曲芳苓痛心的說。
“保我的命?做什么?”宗青時抬起頭,用清亮亮的眸子盯著她的臉問。
“做什么?你能做什么!讓你好好活著!只要我在,他就不能傷害你!”曲芳苓說著,厚厚的粉遮掩下的一張臉,竟泛起一絲紅暈。
“你滾!別惡心我!”宗青時從牙縫兒里擠出一句話。
曲芳苓的臉更紅了,只是眼中涌上淚來。
“我就不如她!”曲芳苓奪門而出。
宗青時定定坐在床上,突然發現自己很可憐,可憐到想死都不能。
不死,就有希望,他突然心里就滿滿的都是恨。
恨那對狗男女,恨那個自私的母親,恨那個更自私的父親。
可有什么用,他只能苦苦捱著歲月,看著他們做威做福。
他被搬出宗家園子,不遠處已經在打樁了。聽說樓盤就要開工,宗青和做了開發商。
宗青時突然就安靜下來,他不爭不鬧,不吵不作,乖巧得讓人害怕。
讓他吃就吃,讓他睡就睡,照顧他變得異樣的簡單。
小舅媽一家雖然已經跟他們鬧僵了,老死不相往來,可總歸放心不下宗青時,找個機會見了一面。
“叫人,叫小舅媽。”林阿姨把宗青時嘴邊的飯粒擦掉,在他的后背擰了一把。
“呵呵,小舅媽。”宗青時傻傻一笑,可是那眼神說得明白,他并沒有認出眼前豐腴的胖女人是誰。
小舅媽是抹著淚走的。
宗青時傻了,這是團叔和林阿姨得出的結論。
他有什么理由不傻?受了這么大刺激,還有那頭被撞出了內傷,這是醫生說的。
他們這兩個老人,在宗青和奪家產時起了很大的作用,最后的下場就是照顧一個傻子。
還有一個瘋子。
瘋子是簡芝。
十五年不長不短,宗青時的時間是一分一秒的過,他在等著沈含玉歸來。
只要她能平安歸來,他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不得不說,曲芳苓還真是癡心一片,對他的照顧一直很周到,一直沒有難為他。
宗青和生意做得大,太忙了,外面又有了女人,根本沒時間管家里的爛賬,只當他已經不存在,倒也相安無事。
團叔和林阿姨,拿到了足夠的錢,用殘存的良心,把他照顧得很體面干凈。
那天晚上,他被推出來看月亮,因為那天是八月十五。
白天撿彩時,售樓處前熱鬧了一天,晚上靜悄悄的,還有兩個加班的環衛工人在打掃鞭炮的殘屑。
宗青時的內心并不平靜,他不知道沈含玉能不能找過來。也許她會去娘家,也許還沒找到宗家的下落。
要怎么跟她聯系呢?可惜他手里沒有一點資本,想收買團叔都不行。
他一直覺得團叔比林阿姨還要善良那么一丟丟。他希望能用得上這最后一點善良。
就像今天,他說想要看看月亮,團叔就把他推了出來,換成林阿姨是斷斷不能的。
他仰起頭,在樓王的位置,是宗青和的家。
曲芳苓喜歡在夜里聽著音樂,品紅酒,經常從窗子飄出音樂聲音。
可今天那里過于沉寂了。
他總覺得,這沉寂跟沈含玉的歸來有關。是不是她的出現,打亂了他們的生活?
曲芳苓的高跟鞋敲打著地面,像一聲聲催命鼓。
宗青時見她不是一次了,她也是過來看看,話也不說就走。
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曲芳苓站在輪椅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開口道,“她回來了。”
宗青時的心提起來,差點接話。
“你還要裝傻到什么時候?”曲芳苓的手落在他的肩上。
宗青時努力控制自己不動。
“你不想知道她在哪嗎?你來問我,我就告訴你。”
“她在哪?”宗青時不得不開口了。
“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你可以安心去找她了。”曲芳苓突然用力在他的背上一推。
輪椅疾速向池中滑去,宗青時重重的覺下去……
曲芳苓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慢慢轉過身,臉上冰冷的,似乎是淚。
一場游戲玩了二十幾年,時間夠久了。
宗青時就是那時重生的。
只是回去的時間不同。
感謝上蒼,重生時,把這痛也給他帶來了,每每到此時,他的耳邊就會孩子的哭聲。
他不想忘記,再重一次又如何,他的孩子已經被活活燒死了。
這個傷疤誰也醫不好,時間也不行,他愿意舔著傷,一點點復仇,把他們欠他的,一一拿回來。
可是他并沒有打算把這些告訴沈含玉,世上只有一個人痛苦著就好了,讓她重新來過,不帶一絲痛苦的活著吧。
這痛,他舍不得讓她來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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