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夕拿起外套就要走,小夕看著老夕不是鬧著玩的,趕緊上去拽他,但是他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此次風波不會就這樣算了。
房間里留下小夕和張娟兩個人,空空蕩蕩,無話可說。
老夕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小夕沒有過多擔心,反正明天到公司就能見到。張娟卻擔心的一晚上都沒有睡覺。因為這是老夕第一次吵架之后不回家。
早上起來張娟和小夕還是不說話,直到小夕奪門而出,張娟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氣。三個人都不能相互理解,只能寄希望于時間來解決一切。可是隨著時間走的,還有我們所珍視的一切。
小夕和張娟的矛盾,老夕自然有逃脫不掉的責任。唯唯諾諾、含含糊糊、閃爍其詞,是老夕對待她們母女的態度,也是老夕的生活態度。老夕這把年紀,本應該事業有成、家庭幸福,可是老夕面臨的考驗卻越來越多。
或許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側面、不同的版本,都會有壓力和難題吧,誰會是一帆風順和無憂無慮的呢?
小夕第一個到了公司,一開門看著沙發上躺著的背影就知道是老夕在。小夕對老夕的背影最熟悉不過,多少次偷吃零食回家的下午在上面擦嘴;多少次放學的路上趴在上面睡著;多少次寫不完作業的晚上躺在上面撒嬌……那可是她最堅實的依靠。她從小最喜歡趴在那個背上,不論前方有什么艱難險阻,只要有這個力量,小夕從來都不怕。
可是這個堅韌的依靠開始縮水,小夕有點害怕,怎么什么都會變呢?什么都不一樣了呢?
“爸?起來吧,帶你去吃飯吧?”
“不吃……”
“爸,我錯了,你起來吧,晚上睡在這里腰酸背疼吧,回家睡吧。”
“不回……”
“爸,你是不是還為爺爺的事情難過呀,爺爺奶奶都走了,你要是難過,咱們去看看他們。”
“不去……”
“爸,你就會兩個字兩個字的說嗎?”
“你有這個時間,就去找你媽吧,她原諒你,我無所謂。”
“爸,我為什么要讓我媽原諒我?說的太夸張了吧,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老夕終于翻過身來,坐了起來。老夕對小夕的愛從來都不是行為舉止甚至言語上的,而是隔著心底里的一根刺。這根刺動不得、想不得、拔不得,讓兩個人的關系也忽近忽遠。小夕的錯誤他會包容,小夕的脾氣他會原諒,但是小夕的不可一世的態度,老夕看不過去。“知道你怎么來的嗎?”
“我怎么來的?真的是撿來的?我不是親生的?”
“胡說八道!你是親生的不假,卻經過了許多挫折和磨難。你媽生你不容易,從小對你也是百般寵愛,可是你卻越來越不懂事,總是要惹她生氣。”
“爸,如果我是親生的,那我就要好好說說了。我媽對我寵愛?我從來不覺得,我只覺得她跟我有仇。”
“那不是有仇……是你總讓她想起來失去的那一個……”
“失去的?我有一個雙胞胎?”
“你有一個哥哥。否則我們為什么生你生的這么晚?你沒有想過嗎?”
“我想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個哥哥,然后呢?他怎么了?”
“他死了,沒有保住,在胎里死了。”
老夕說完之后陷入了沉默,這個秘密本來打算瞞著小夕一輩子的,沒有人打算說出來,也沒人有認為有必要說出來,可是事實就存在在那里,大家都不看、不聽、不說,可事實還是事實。
小夕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沒有人告訴她?為什么一個從來沒有人提起的人,要成為她和父母之間的阻礙?為什么她要成為那個活下來卻不被父母喜歡的人?到底她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多少?
老夕看著小夕一句話不說,目光呆滯,也意識到了自己說的太多、太快,小夕還沒有完全接受另外一個親人的存在。“都過去了,沒事了。”
“爸,你兩分鐘前才告訴我,現在就想讓我把這件事情過去了?已經過不去了,你沒有意識到嗎?是你太天真,還是我太天真?”小夕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心情讓這件事情過去,這對她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自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沒有了驕傲和任意妄為的資本,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也都變得幼稚可笑,小夕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父母。
小夕拿起包和衣服,頭也不回的沖出辦公室,任憑老夕怎么在后面喊叫,小夕也不回頭。
沖出來之后小夕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偌大的世界,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小夕和哥哥,誰才是幸福的人。
小夕沒有開車,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去到隨便一個什么地方。親情和愛情都不存在的時候,陌生的世界才會讓小夕安心。
老夕看著小夕奪門而出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有多嚴重。可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小夕和張娟,他總要先哄好一個。老夕決定回家跟張娟認錯。
老夕回到家后,張娟自然不在家,打了電話也不接,老夕決定到張娟經常活動的地方看看,或許能打聽出來張娟的行動軌跡。
老夕到了老年大學才發現這里別有洞天,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張娟總要往外面跑。這里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玩不完的娛樂項目,有不會停止的音樂和喧鬧,這里就是張娟的世界,一個沒有他的世界。老夕瞬間感覺自己誰也不屬于,他是這個世界上孤獨的存在。他不屬于張娟的世界,也不屬于小夕的世界,他被這個世界拋棄,已經很長的時間。
他每天引以為傲、兢兢業業的事業一敗涂地、瀕臨破產;他每天苦心經營、用心呵護的家庭土崩瓦解、妻離子散;他沒有自己的生活,他所信仰和依賴的一切都在坍塌。
老夕不再尋找張娟,他快速的離開老年大學,不再讓自己繼續成為那群“狂熱分子”的笑話。
老夕游蕩在街上,邊走邊停,沒有方向。
張娟跟小夕吵架之后也選擇出門,雖然她有朋友可以傾訴,可是車轱轆話說來說去,已經沒有人愿意再聽。與其被人嫌棄,還不如自己消化。
三個人都游蕩在街上,卻始終無法相遇。
很多時候我們希望能在被打擊之后被親情治愈,但是更多時候我們是被親情所傷。我們對親情寄予的希望太多,所以總是失望。如果可以讓自己失憶,忘記自己是誰,忘記父母是誰,忘記什么人的什么承諾,該有多好。
三個人相互都沒有聯系,直到半夜,還是沒有人回家。或許大家都期待自己可以被發現吧,期待著有人會打一個電話或者發一個信息,主動打破這個僵局,可是誰都沒有行動。
小夕在外面游蕩了一天,雖然買了飯填報肚子,可是始終不是習慣的味道,吃了幾口就扔下了。半夜回到小區門口,還是最想吃一碗二十多年來都沒有改變味道的面條。小夕推開飯店的門,慶幸此時此刻還可以在這里找到一點安慰。
這家飯店還是老夕帶著小夕來吃的,小夕吃了二十多年,老夕就吃了三十多年,人的情感變了,飯菜的味道卻沒變。老夕一只腳踏進飯店還沒站穩,就看到小夕面前熱氣騰騰的蒸汽。雖然蒸汽把小夕的臉完全蓋住,老夕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小夕。
老夕這一代的人的感情很含蓄,有很多話不直接說,被小孩子鬧騰的急了也只有一句:起開,別煩我。想讓他們說出來一句真心話,幾乎只能在喝醉以后。
可是他們的感情卻可以借由吃吃喝喝來表達,能一起吃飯的就還是一家人。
“要不要羊肉串,一碗面夠嗎?”老夕賠著笑臉在小夕面前坐下。
小夕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老夕,正好借著面前蒸汽的阻隔,并不抬頭看他。
老夕知道小夕不會那么快消氣,所以也繼續沒話找話。自己點了一碗面,十串羊肉串。老夕并不愛吃羊肉串,或者說是不舍得吃。小夕小的時候,羊肉串只有五毛一串。可是那個時候都不舍得吃,只有小夕有這個特權,每周可以吃五串。慢慢長大了,家里也富裕了起來,老夕還是不舍得吃。因為羊肉串早就成為了一種符號,最值得珍惜的人才能真正擁有。
張娟在小區外面看著家里的燈一直都沒有亮,所以一直不愿意回家。她早就已經不想做那個第一個回家、獨守著空門的人,她希望的不過是家里有一點煙火氣,有一點熱鬧的歡聲笑語。張娟等的實在著急,大晚上也餓的慌,干脆也到老面館填飽肚子。
張娟進門看到老夕和小夕,一天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大家都沒有消失,只是不愿意回家。
老夕覺得有人在看他,抬頭就看到張娟失望的表情,以為張娟又誤會他們兩個串通好了不回家,趕緊起身請張娟坐下。張娟推辭了一會兒也在小夕的旁邊坐了下來。
小夕不想說話,又不敢直接回家,畢竟答應了老夕要爭得張娟的原諒,如果現在走開,連最后的機會也失去了。
“羊肉串好了,吃吧,都吃點,點的多。”老夕借著羊肉串開啟了第一輪的“磋商”。
可是看樣子,張娟和小夕都不愿意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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