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一個頭戴貂毛裘帽,身穿一件虎毛厚斗篷的世家子從門外進來。
“好你個沨晚稚!”
晚稚是沨季的字。
屏風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找了你半天,原來是背著我下館子來了!”
夜九聞聲望過去,只見一身高八尺,魁梧英勇的男子迎面而來。
來人叫李邦言,平日里襄城一帶的公子哥們都戲稱他為“李榜眼”。
這人是沨季從小玩到大的好友,與沨季最為熟絡。
“哇,好香啊,是鱸魚。”
沨季笑了笑:“這不一聽說你路過,就命人去迎你上來了嗎?”
那人爽朗勾唇一笑,也不客套,直接坐下,竟然是挨著夜九的。
這人身材魁梧,這一坐下,就把夜九擠著了,夜九也不惱,往一邊挪了挪。
這人夜九看著很親切,因為他樣貌身材還有聲音神采,都讓她想起她的父親,對,這個李邦言除了皮膚太黑了,其實神采挺像她爹。
李邦言塞了兩口炙烤的鱸魚片后,方注意到他身旁坐著的夜九。
“哇,這小兄弟,長得可真俊俏。”李邦言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一說話竟要伸出握著筷子的手去挑夜九的下巴,夜九一嚇,后退了些兒。
她這一后退,李邦言也反應過來了,紅著黝黑的臉哈哈大笑,“小兄弟別介意,我是個粗人,武夫,哈哈哈。”
“來,都吃,這么多魚呢,這大冬天的,可難為你們找了這么多魚。”李邦言說著,邀一伙人吃飯。
芳華又喚了蘭哥兒進來加菜,蘭哥兒要退下的時候,被李邦言喚住了,“去把對面樓的櫻吹姑娘請過來唱曲。”
芳華無奈地笑了笑,這李大少爺素來不喜歡他彈琴,說那是催眠之曲,不帶勁,李大少爺就喜歡聽櫻吹姑娘唱曲。
蘭哥兒得了令,當即去請對面樓的櫻吹姑娘。
這櫻吹姑娘說來,也是個人物。
清倌院對面就是襄城很著名的青樓,俗名叫做含香樓。
櫻吹不是魁首也不是前三,但櫻吹之所以出名全是因為她一介紅粉,樓里出來的女人,但能唱那慷慨激昂的戰(zhàn)歌,她喜作曲填詞,但多唱邊關(guān)塞北之曲,曾經(jīng)有人問櫻吹,問她是不是從秦北來的,或者故鄉(xiāng)在秦北。
櫻吹搖頭,說她不是秦北人,也不曾去過邊塞。
屏風后走進來一個柔若無骨的女人,這女人個頭矮小,身高至多到夜九胸前。
女人看著十七八歲上下,骨骼勻稱,圓臉顯出她并不太大的年紀,膚色是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白膚。一身粉藕相間的衣裳,更顯得她小巧玲瓏,溫婉無比。
細看之下,女子上過精細的妝,但難掩幾分憔悴。似乎是神態(tài)不大好,應該是沒休息好的緣故。
可當這女子一開口,竟讓夜九愕然抬起頭來。
本以為唱的應該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吳儂嬌語,全然沒有想到,竟是這般。
“櫻吹姑娘,您唱吧。”
李邦言起身給櫻吹搬了個凳子,櫻吹帶來的三女一男開始奏樂。
那櫻吹姑娘朝李邦言行了一禮,便開始唱了:“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這一字一句,方一唱出來,夜九也不吃鱸魚了,抬眼打量起櫻吹姑娘。
再聽櫻吹唱到:“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
詩歌里唱到的又是十五啊……
夜九長眉一擰,鳳目一黯。
過往,再度閃過記憶的溝壑。
她從軍那年也是十五。
聽櫻吹再唱:“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還戍邊……”
“好!”李邦言聽著聽著,已開始用筷子敲擊桌上的碗和碟。
而夜九已然低垂下眉眼,在座的四人之中,她最年少,而她卻是去過戍邊,經(jīng)歷過秦北的風,塞北的雪,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戰(zhàn)士……
這一唱,她脊梁骨中暗藏的悲涼又被這歌詞挑起……
且聽那櫻吹的聲音突然抬高,繼而唱到:“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好,好!”其他三人都鼓掌了,唯有夜九一臉肅穆的沉寂。
在此起彼伏的稱贊聲中,櫻吹望向夜九,清眸如水,溫婉柔情,“這位小兄弟,是去過邊關(guān)嗎?”
因為常年唱此類歌曲,女子說話時銀色帶著幾分沙啞。
夜九驀然抬首望向她,笑了笑,禮貌性的低頭一禮,并沒有回答。
看到鍋中炙烤的鱸魚已烤了很久,快要糊掉了,夜九忙夾到碗里來,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李邦言大笑:“這小子好不解風情,櫻吹姑娘可是難得主動和人說話呢。”
夜九默不作聲,只是大口吃魚肉,就讓他們以為,她是個草包吧。
不解風情,這四字似乎很適合她呢。
芳華也忙說道,“魚肉很多,不吃就浪費了。”
李邦言笑道:“有我在,你還擔心浪費啊?”
就在這時,一個伴奏的女子突然暈倒了。
“怎么了?”其他幾個伴奏的也停下了,跑過去扶那女子。
芳華畢竟是這間房的主人,他站起來,喚了蘭哥兒去叫張大夫,又去檢查那女子。
只聽夜九清泠的聲音傳來,“別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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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吹唱的是杜甫的《兵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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