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正與同樣震驚的迪昂相顧無言，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肘，她扭頭看看，與近百張不明所以的臉龐相遇，揉了揉眉心，定神仔細打量著這個森林深處偏僻部落的篝火。

    “不是說有危險嗎？”

    三尺水傻兮兮的聲音在她腦后響起。

    看著篝火邊熱鬧的人群和裙擺飛揚的金發女郎，年年只覺得數秒前咬牙切齒的自己才是傻兮兮的那一個。

    而那些放聲大笑的沒有尖耳朵的人形生物，和在他們中間從容穿梭的優雅同族，更讓迪昂和年年同時萌生了走錯村口的感覺。

    就連見多識廣的圣誕小丑傭兵團其他成員也都在一瞬間斷線重連了一次，這才把面前這幅人族與精靈族其樂融融的畫面看清，又陷入了無盡的疑問之中。

    精靈族——尤其是非玩家的精靈族——不是十分排外嗎？

    他們傭兵團這么多年在翡瑟斯森林里偷偷摸摸東躲西藏的經歷都是幻覺？

    那些被精靈族原住民驅趕攻擊又不能還手時的委屈都是假的？

    難道他們離開蓋亞大陸這短短的兩個月，三族就突然達成了和平共處協議？

    翡瑟斯森林全境都對外開放了？

    圣誕小丑傭兵團的人表情呆滯，剛進入蓋亞大陸的華夏玩家更是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這個熱鬧歡樂的場面因何讓這幾位平日里睥睨眾生的怪人如此驚訝，卻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怪人的頭目——尼克倒是反應平平，吹了聲更尖銳的口哨，掛著笑臉，和諧地融入了篝火邊的喧鬧，也讓部落里的二十幾個人族玩家發現了不知何時擠在林間的百余名陌生異鄉人。

    不得不說，這些異鄉人呆呆站在草棚邊張望的模樣確實有些滑稽。

    篝火邊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幾個人高馬大的披甲騎士扔下手里的酒杯，臉紅紅地站起身，大聲招呼著讓大家一起來熱鬧熱鬧，走近后腳步一拐，作勢就要去拉年年的手。

    迪昂側過一步，輕輕抓住這人的手腕，道了聲多謝款待，揚手一推，披甲男子退后幾步，定睛看了看擋在年年身前的祁有楓，哈哈大笑著道歉，趔趄地回到了篝火旁，高聲唱起了一首英雄與美人的情歌。

    “Cuimhin  liom  an  rud  andearma  mé  dearmadair.(我想起來自己之前忘記什么事了。)”

    年年瞇著眼睛，目光隨著走動的尼克掃過部落里的草棚，輕聲道。

    三尺水揉揉耳朵，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祁有楓，覺得他也沒聽懂。

    “Me  too.  Why  don't  you  send  him  a  message?  Alex  is  much  more  reasonable  to  you.(我也想起來了，不如你來聯系他？畢竟亞歷山大對你要更寬容一些。)”

    迪昂笑答，回頭對舞姐和公子滟等人說了聲自便，也不等人回答，邁步走進這個小部落，向迎面而來的幾位精靈同族行禮。

    “大家休息一下吧，這些人看起來確實不是壞人，只不過最好別去打擾草棚里的小朋友。”

    年年被迪昂提醒，這才想起激活同聲傳譯，隨口叮囑了一句，便拉著祁有楓鉆進了距離最近的一個低矮草棚，片刻后一道白光從草棚頂的縫隙鉆出，飛向南邊的密林。

    大約真的是承了神明的庇佑，翡瑟斯森林雖然東臨雪山，南靠大海，卻實實在在是一個四季常夏的溫澤豐饒之地。

    每年冬季，風雪鋪滿北方的矮人族丘陵之后，就會變成綿綿的細雨，被陽光染成金絲，均勻地澆灌到森林的每一個角落。

    就連蓋亞大陸上雨季的暴雨與旱季的熱風也像是協調好了一般，不過吹來一片烏云，擦出一陣雷鳴，瓢潑大雨混著閃電嘩啦啦地跌落一通，不多時云消雨霽，又是一個暖洋洋的晴天。

    大家之所以覺得翡瑟斯森林有神明的庇佑，也因為這片天空的閃電從未擊落過一根樹枝，點燃過一片枯葉。

    精靈族對居住條件的要求很低，他們既不用起灶做飯，也不想過多破壞林木，因此他們的居所從外觀上給人的感覺十分殘破簡陋，這樣一個偏僻的小部落里更是只有一小圈尖尖的草棚。

    草棚也是會時常翻新的，只要把枯敗的葉子還給大地，重新鋪上一層油綠寬大的葉片即可。

    它們往往無門無窗，夜幕降臨時躺在里面，還能看到葉片間錯雜閃爍的群星。

    草棚也不會太高大，祁有楓鉆進來，就只能彎著腰走路，走不了幾步就撞到編結成墻的樹枝，踢到了幾塊壓重的石頭。

    “小心點，別踩到人了。”年年連忙拉住他，指給他看那十來個縮成一團的小小人影。

    草棚外不遠便是一大團篝火，棚壁稀疏的樹葉根本擋不住多少火光，可這些精靈幼童還是找到了僅有的一點黑暗，把自己藏在了里面。

    年年蹲在地上摘下兜帽，那幾個孩子看到她的樣貌果然放松了不少，怯生生地喊了聲姐姐。

    “你們怎么自己在這里，爸爸媽媽呢？”

    年年柔聲問著，握住其中一個小精靈的手，在摸到她手腕上深深的勒痕時心下一凜。

    “不知道，但送我們回來的人類說，這里的哥哥姐姐都可以照顧我們。”細嫩的童聲響起，在祁有楓聽來有些虛浮無力。

    “是外面那些人類送你們回來的？”年年指指那團篝火。

    “我們都是那些人類送回來的，我們來自不同的六個部落，但它們都已經消失了，我們的親人也都不在了，就一起被安排送到了這里。”一個聽起來有些老成的童音答道。

    “你們……是被……”

    年年猶豫著，不知道直接詢問這些孩子是否合適。

    “我們都是被人類抓走當做奴隸養著的。”

    依然是那個老成的孩子作答。他手腳并用著爬到年年身邊，火光透過草棚的縫隙映在他臉上，讓祁有楓看清了那幾道尚未愈合的黑色鞭痕。

    “我們都是不太值錢的，所以一直沒有人買過，另外那幾個草棚里還有被人買過的，要聽話漂亮一些。”

    草棚外的喧鬧瞬間遠去，祁有楓看著那幾個大著膽子爬到年年身前的精靈族幼童，不忍地低下頭，他們纖細扭曲的四肢和猙獰可怖的傷口卻依然浮現在眼前。

    他終于理解這片大陸三族玩家間的罅隙從何而來，也明白了為何年年等人剛剛會那樣驚訝。

    哪怕人族不仇視精靈族，精靈族恐怕也很難心平氣和地迎接人族進入他們的領地。

    消失的六個部落，都是一筆筆血債。這些不過六七歲的孩子的身體尚且被殘害至此，那些被買過的漂亮孩子，又意味著什么樣的折磨呢？

    年年笑容溫柔，但也有些看慣后的冷漠，攬著他們輕聲道：

    “你們都是好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會把我們買走嗎？你們把我們買走吧。”最先開口的女孩子懇求道。

    老成的男孩子對著年年鄭重點頭：“我看到你帶來了很多人類，我們也能聽話，你可以讓他們把我們都買走嗎？不然這個部落也會消失的。”

    年年一時無言，只能答道：“我帶來的人都是好人，我不會出賣這個部落的，你們放心。”

    孩子們似乎并沒有放松警惕，縮在黑暗里的小精靈輕輕蜷緊身子，靠近年年的那幾個也不再開口，而是用安靜證明著他們的聽話。

    “年年，”祁有楓想了想，關了同聲傳譯，“這種事，很多嗎？”

    “很多很多，玩家們所在的部落自然不會受到這種威脅，但這翡瑟斯森林里還有許許多多的原生部落，總有照顧不到的角落，況且，這也是沒辦法徹底解決的問題。”年年嘆氣，也用華夏語回道。

    換句話說，這些是不可避免的犧牲，是這個世界里玩家們尚無法打破的既定規則。

    三族間自然有表面上的和平，但也有暗地里的爭斗，有放在文書上的譴責，也有簽在訂單上的惡意，有那么多因此而來的任務，也就有那么多的任務背景故事。

    對玩家來說，這些是背景故事，對原生部落的精靈族居民來說，這是他們的命運。

    但時間久了，這也就成了精靈族整體的命運，乃至是蓋亞大陸所有玩家的命運，畢竟玩家們也在搏殺，他們流的血也在慢慢地變多。

    圣誕小丑傭兵團這種三族齊全的團體之所以是異類，便是因為很多玩家無法原諒一個與敵人做朋友的同族，也無法全心接受一個曾經迫害過同族的朋友。

    “那今天這種事，多嗎？”祁有楓指指篝火旁似乎受到禮遇的人類玩家。

    “我在這里生活這么久，從未聽說過這種好事，今天更是第一次見。”年年搖頭，依然難掩語氣中的難以置信。

    祁有楓低頭思索良久，才道：“我覺得，仇恨是不會輕易化解的。”

    “我也這么認為，事實上，這里真正開心的，應該只有那些當了英雄的人類。”

    年年抱著緊緊抓著她手指的孩子，看向草棚外，與一個笑容僵硬的同族對視片刻，又看到他被某個法師敬酒時眼里一閃而過的厭惡。

    “但人類被放進來了，又送回了這些孩子，這些精靈哪怕不甘愿，也歡迎了他們，縱容了他們在這里聚會狂歡。”

    祁有楓也轉頭向外望，看到了剛從另一間草棚里鉆出的迪昂。

    “和平有望，好事。”年年淡淡地評價道。

    “我怎么覺得你不太開心？”祁有楓挑眉。

    “可能是驚喜來得太突然吧。”年年低頭，對懷里的孩子笑笑，輕聲道。

    “年年，其實，”祁有楓走到她身前坐下，指尖拂過她緊蹙的眉頭，“你并不希望三族和平相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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