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冬夜,風如刃,刮得人臉疼,天地間,褪去了無數色澤,只剩下灰白與黯淡。
而后,從天而降的細雪,如三千素白的燈火,在黑夜中亮得發光。
濕漉的石階,踏過匆忙的足跡,碾碎了還未來得及蓄積的冬雪,融化在明亮的燈火中。
還未踏上最后一級石階,他便瞧見門檻上裹著一件袍子往手心呵氣的那道身影。
半開的門扉,漏出昏黃的光亮,落在那瘦削的肩上,氤氳的熱氣升起來,又在眉睫處化成了露,漆黑的烏鴉停在她肩上,遠遠望去,她像是縮成了一團,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地上的石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頭忽然咯噔一下,步子也猛地頓住了。
似是感到有人站在了面前,她終于抬起了眼,望見他,目光依舊是波瀾不驚的,平靜得令人心虛。
這沉默并不算多么長,可短短幾息,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
她終于動了動嘴唇:“晚飯,吃了嗎?”
不溫不火的一問,好像比平日更加乖順,也比平日更加漠然。
沒有料到她頭一句話竟是問這個,他怔怔地注視著她,不知怎么的就說了實話:“……在丹樂宮吃了些臘八粥。”
“和余鳶姑娘?”她的目光很安靜。
他僵了許久,點了點頭,想也沒想便伸出了手。
方才趕得有些急,他的氣息還沒緩過來。
“……地上涼,先起來。”
她平淡地望著眼前的手,緩緩起身,卻沒有把手遞過去,只是云淡風輕地撣了撣衣上的塵。
她不說話的時候,眼神像極了他記憶中的師尊。
冷漠,無情,似乎看什么都是一樣的。
便是笑,也不像是只為了眼前的人。
他剛想開口,卻一眼瞧見了她凍紅的手,風卷著雪,這座本就沒有什么溫暖的崇吾宮,似乎更冷了。
到了嘴邊的爭辯之辭打了個彎兒,忽然變了味兒。
“抱歉……”
跨過門檻的那條腿無聲地一頓,她回過頭來,正巧迎面的風吹來,就聞到了他身上還未褪盡的臘八粥的香甜味兒,被寒風吹得發僵的手無聲地收緊了。
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多言,甚至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只是覺得自己有些蠢。
望著門外飄然的雪,方才還尚有些溫熱的心,忽然如被掐滅的燭火,轉瞬便涼透了。
她的目光真的全然平靜了下來,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人,而后,轉過身,走進了殿中。
重黎看著自己還擱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怔忡,回過神來,也走了進去,一眼瞧見桌上擺了一圈兒的飯菜,伸手一摸蓋兒,都涼透了。
將其一碗一碗的掀開,有些焦糊的煎豆腐,炒得軟塌塌的雞蛋餃子……還有擺在正中央的一碗泛著焦味兒的臘八粥和一盅排骨湯,湯汁涼透了,都快吸干了,只剩下滿滿的肉和紅棗枸杞,有些可憐兮兮。
他回過頭,卻見她已經走進了對門的小屋里,合上了門,連頭都沒有回一次。
他本可以直接踹門而入,橫豎這兒是他的崇吾宮,可揚起的手,卻在門前陡然停住。
這一扇門,仿佛不是崇吾宮的一角似的,怎么都捶不下去。
桑桑落在門邊的木架上,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他握緊了拳,咬了咬牙:“怎么,甩臉子嗎?本尊又不是故意忘了的……”
桑桑看他的眼神,連生氣都覺得費神。
“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呢?”
它轉而看向那一桌子的菜和湯,聲音清冷。
“四個時辰,從開始熬湯到現在,四個時辰,重黎你是腿瘸了嘴啞了,還是手下的人都死絕了,差個人來送個信兒,能讓你夭壽不成?”
似是聲兒噎住了嗓,他無言以對,環顧四周,瞧見幾處椅子上墊子的褶皺,能想象得到,她這幾個時辰,是怎么坐了又站,站不住了又坐下來,最后靠在門檻邊,等他回來。
她能忍著沒將這些涼透了的飯菜倒掉,也算出乎意料了。
他默默地轉身走回去,坐在案邊,注視著眼前稱不上好看也應當不會好吃的飯菜,發起了呆。
桑桑不太想理睬他,不如說它更想當頭給他一道雷。
沉默良久,他伸手拿起勺子,從那一盅肉里,勉強盛出一碗排骨湯,喝了一口。
湯冰涼透心,再放一會兒,可能要結冰了,與丹樂宮熱乎乎的菜肴相較起來,屬實寒磣,臘八粥也是,稠得像冷飯,不曉得放了多少糖,都有些膩人了。
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既不說好喝也不說難喝,只是這么靜靜地把這盅湯和肉都吃完了。
似是飄著冰渣的湯,卻像極了當年的味道。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忽然想起,原來那位厭惡他厭惡得像是看著垃圾的師尊,也曾給他燉過一鍋不算美味的排骨湯。
那鍋湯跟這一盅一樣,最后出鍋時鹽放多了,咸得很,但他當年不這么想,那時的他只覺得開心,想讓師尊也笑一笑,吃得很是賣力。
這么多年,差點都想不起了。
怎么還是這么咸啊……
笨師尊。
他咽下最后一口又冷又咸得發苦的湯,再度看向那扇緊閉的門,起身過去,掐了個訣兒,門后的栓便斷成了兩截。
與外頭不同,只點了一盞燈的屋子,尤為昏暗。
燈火下,云渺渺安靜地坐著,望著從窗縫間飄進來的雪,不知想著什么。
也不知,有沒有生氣。
重黎覺得她應當是有些氣憤的,只是通通憋著,半個字都不會說。
望著那道仿佛風一吹便會飛走的單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年,那時無所不能的朱雀上神,可會有這樣憋屈的時候。
他伸手合上那條縫,最后一片雪緩緩地落在燈下,轉眼便化盡了。
她仍舊沒有看他,像是還在等,就如這幾個時辰,一直等著的時候。
他收緊了拳,快要憋不住開口的時候,她終于說話了。
波瀾不驚的聲音,很安靜,但不曉得是不是被風吹凍著了,細聽之下,有一絲悶聲悶氣。
“您要是忽然不想喝排骨湯和臘八粥了,或是覺得我肯定做得不好,隨便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就不等了。”
無喜無悲的話,縱然他覺得她是生氣的,可又莫名覺得,比生氣還要讓他發虛。
她看了過來,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
“我曉得我是個階下囚,死不足惜,您也壓根不用將我放在眼里。只是您若是突然想起這好日子要去丹樂宮陪您的心上人,順帶著告訴我一聲,可不可以?”
“……”
“我聽說您的護法也去丹樂宮了,她教我煮臘八粥,教我做菜,給我送藥,告訴我您已經回來了,已經回來,原來是還要等幾個時辰的意思,您讓她給我傳個信兒,說您不想吃了,可不可以?”
“……”
“這是您新想出來的折騰人的法子嗎?”
最后一句,她自己都覺得十分可笑了,可有些話憋在心里還好,無人問津就不必在意誰會瞧見,可一旦這么說出來了——哪怕只是這么平靜地道幾句事實,被寒風吹得昏沉的腦海里,也會涌起一陣委屈。
她袖中還放著那瓶八苦草的藥汁,攥了好幾個時辰,還是沒有倒進那盅排骨湯里,就這么看著熱騰騰的湯一點點涼透了。
不知怎么的,就覺得委屈,眼眶都在隱隱發燙。
“我和您不一樣,我只是一介凡人,我會餓,會冷,會疼,您要是實在覺得不順眼,不如索性將我再關回那間耳房吧。”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總算止住了雙肩的顫抖,垂下眸,不再說話了。
眼前的人沒有發火,也沒有瞪她,少見地沉默了許久,似是想伸手碰她,卻又無聲地收了回去。
一片死寂中,他嘆了口氣。
“回來晚了,對不起。”
坐在燈下的人像是瘦小的一團,面容陌生,身影陌生,唯有一雙眼睛,讓他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白衣紅綾,舉世無雙的人。
想起他在她面前殺人,斬首。
用她給的無愧,抽在不肯還手的她身上。
把她拿來的桂花糕全部打翻在魔界的大門前……
是啊,便是不愿意,他也還記得的。
就在他從尸山血海中廝殺而出,遍體鱗傷的身軀終于恢復過來,登上魔尊王座的那一年。
就是她拋下奄奄一息的他,去拯救蒼生,讓他徹底心寒的那一年。
他的師尊,眼高于頂的朱雀上神,竟然來到魔界門前,同他道了句“生辰快樂”。
如此可笑,簡直像是在嘲諷他的處境,他怎么可能不怒,那些桂花糕,他當著她的面兒全倒了。
無愧三鞭,毫不客氣地落在她身上,她居然沒有躲,連吭都不曾吭一聲,還是那副他費盡心思也沒能參透半點的平靜嘴臉,仿佛他的氣力和滔天的恨都使在了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上。
可今日,她頂著一張面目全非的容顏,望著他,對他說“我只是一介凡人,我會餓,會冷,會疼”的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卻全是她當日受他三鞭的場景。
他緩緩別開視線,忽然有些不敢去看這雙唯一稱得上熟悉的眼。
他當初,是盡了全力打下去的嗎?
那樣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真的不會疼嗎?
說不出為何,心口忽然瑟縮了一下,針扎般細密的痛楚涌了上來,那一句“對不起”,不知是為了今日的晚歸,還是當年的鞭痕。
------題外話------
三歲從前的確做了些混賬事,不過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不過有些事啊,真的欠揍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