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瀲那出來后,重黎走在游廊下,映華宮的燈火不多,平素來的人又少,入夜后多少有些冷清之感。
一靜下來,他腦海中便又浮現出他跨出那道門之前,長瀲最后一句話。
“若我明日便死了,你就當這數千年的恩怨一筆勾銷,說來我自己都覺得荒謬,師尊和天虞山,除了交給你,其他人我都不敢信。”
呸!
斗了幾千年一句話就勾銷了,想得倒是美!算計了他這么多回,覺得自己命不長了便打算將這爛攤子往他頭上扣,都不看看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嗎?就不怕他在他死后,立馬率兵端了這天虞山?
退一步說,他這些年把四海八荒的仙家都得罪透了,要他服眾,除了頂著天虞山掌門的臉還有什么法子?
這混蛋玩意兒就是算好了的!
他管個球!誰的門派誰管!他這邊兒子哪來的還沒擇清楚呢!
“一肚子壞水兒的東西!……”他惱恨地踹飛了一塊石子,大步走下臺階,然而沒走幾步,便瞧見一道纖細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松樹下,似是聽到了方才的動靜回過頭來,詫異地望著他。
“您……剛去見過師父?”除此之外,云渺渺想不出還有什么事讓他突然發脾氣。
他跟她師父,當街掐起來都算是司空見慣了。
也不知是誰沖了誰的八字。
“你在這作甚?”重黎沒有否認她的猜測。
“消,消食。”她答道。
“吹冷風能消食?”他眉頭一擰。
她笑了笑:“這不是剛巧走到這瞧見您了么。”
這話倒還有幾分道理,重黎點了點頭,順著她方才忘的方向看去,這離浮曇臺不遠,也能看到禱過山和風華臺。
“其實往年今日,山里還要熱鬧些的。”她既沒有反駁他的話,也不曾追問他這個時辰去尋長瀲是為了何事,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重黎怔了怔,反應過來她話中所指。
“仙門不是號稱遠世俗么,還過年?”
她笑了笑:“您這話說得有些不講理,原話應是摒除雜念,遠俗世紛擾,不以私利亂心,方可修道,逢年佳節吃頓飯什么的,也無妨。”
聽師兄說,天虞山在她入門之前,天虞山也從未禁止門下弟子過年過節,門規里更是不曾提及,許是覺得這山門上下日日勤于修煉,好像也刻板冷清了些,能熱鬧幾日并無壞處。
“強詞奪理,就是閑的。”重黎嗤之以鼻。
她轉而發問:“那崇吾宮呢?”
“什么?”他愣了愣。
只聽她一字一句地問:“崇吾宮逢年過節可有不一樣?”
聞言,他嗤了一聲:“你當本尊是閑著沒事做的凡人嗎,非弄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節來,一年到頭過個不停?”
“那就是沒有了。”云渺渺對他的冷嘲熱諷差不多習以為常了,想了想那座燈火通明卻又冷清至極的宮殿,也不難想象出他一人坐在那發呆的模樣。
“有什么可過的,又是中元節又是乞巧節,一堆人湊在一起有意思?”重黎不以為意。
云渺渺詫異地瞥了他一眼:“您……沒去過?”
他冷哼一聲:“霓旌拉著遙岑去過,本尊為何要去?”
“哦……”她恍然大悟,“原來您的部下出門玩都把您一個丟在崇吾宮的。”
“……”事實是這么個事實,但被她這么說出來,怎么聽起來怪怪的。
“下回帶上您吧。”她扭頭沖他笑了笑,“您有興致的話。”
“……”
他頓了頓,“用不著,本尊又不是沒看過。”
說來,誠然久遠了些,但許多年前,他的確去湊過幾回熱鬧,在酆都鬼市,和那個老狐貍似的地府主君,和長瀲鏡鸞,和……她。
“見過?”她略顯訝異,旋即又平復下來,望著云霧之下的浮山,若有所思,“今日謝謝您了。”
重黎疑惑地皺起眉。
“包餃子的事。”她提醒道。
重黎呵了一聲:“本尊只是吃不下丑不拉幾的餃子罷了。”
“……”
四周又靜了下來,沒什么可說的時候,更容易胡思亂想,這一想,二人都記起半日前在浮曇臺上她問他的最后一個問題。
那時候他沒回答,也恰好遇上步清風“及時”岔開了話,便暫且揭了過去。
可此時,餃子包了,團圓飯吃了,夜深人靜,心里蠢蠢欲動的好奇便涌了上來。
云渺渺不露聲色地轉過頭,想看他一眼,卻恰好與他的視線撞個正著,匆忙避開之后,又覺尷尬。
畢竟話是他說的,許她隨便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得自己咬牙忍著。
僵持半響,云渺渺干咳一聲:“浮曇臺上那句話……”
“……”
“您要是不便回答,也不必勉強,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自從在虛夢千年中見到朱雀的尸身后,她的確對那段過往萌生了探究之意,誠然有時也會夢見一些殘留的記憶,但這其中到底有沒有那點旖旎的心思,她還未能瞧出。
想問他,其實是一時沖動,脫口而出。
也是猶豫許久,糾結不定。
連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在意這一點。
懷個魂胎,便不知足起來了么……
“你?好奇?”重黎沒料到她會冒出這么一句,不免意外。
好奇什么?他喜不喜歡她?
“嗯……說實話,的確有那么一點兒。”她說得含糊,“可能是見了之后,覺得上神與余鳶姑娘有很多不同吧。”
“從哪兒看出來的?”
“之前,昏過去的時候做了個夢,是關于朱雀上神的。”她望著漫天星辰淡淡一笑,眼底并無多少波瀾,卻好像暗藏了些許碎光,“就覺得——您或許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歡她一些。”
“……”
重黎一時語塞,轉而又冷笑,“本尊喜不喜歡她,又有什么分別?”
“因為她死了?”她轉過頭來,他便望見那雙桃花眼中泛開的星光,呼吸一滯,“若是她還在這,就在這,您會如何回答呢?”
重黎驀地怔住了。
她若是還在這。
若是就在這……
他會如何回答?
這句話,甚至用不著假設。
他注視著她的雙眼,仿佛被一只手掐住了咽喉,說不出話來,喘氣兒都不大順暢了。
數千年來,還從未有人這般直白地將這個問題擺到他面前,而他,即便偶爾冒出這個念頭,通常都是……一笑置之的。
如何回答,他不知道。
恨了她好多年了,都快忘了,他也曾那么那么地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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