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您連院門都沒踏出去呢,要是這也算‘逐客令’的話,我當真無話可說。”云渺渺頗為無奈,“這幾日您受師父之托宿在此處,要睡床,可以,我得躺在一邊,也行,畢竟你我之間,的確有個魂胎。
但除此之外,也有男女之別,且撇開這個孩子是何來歷,你我并未成親,也從未有過夫妻之實,我雖是青樓出身,也曉得廉恥二字,迫不得已也就罷了,若有意如此,實在不像話。
我有沒有心上人暫且不論,您不一樣,丹樂宮那位姑娘救了您的性命,總不好辜負了,我是女子,自然也瞧得出,那姑娘對您,用情至深。”
重黎眉頭一擰:“所以你是介意余鳶喜歡我?”
他有些不敢置信,死死地盯著她,可惜那雙眼依舊是波瀾不驚。
“不是我介意,是余鳶姑娘可會介意?”她的聲音很平緩,帶著一絲薄涼的意味,甚至能讓人忘了,她笑起來是什么樣子,“這孩子雖然留了下來,幾時降生卻是說不準的,您也曉得,我是個凡人,靈氣微薄,供不起您的骨肉,許是要等個千年萬載的,可能我都死了也等不到,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非給那姑娘心上添個疙瘩,這多不厚道。”
重黎怎么聽怎么膈應:“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淡淡一笑:“意思是——若是您等的人回不來了,我也真心勸您珍惜眼前人,莫要為了一點小事,固執己見,傷了人家的心。”
她對余鳶,其實是有所懷疑的,她在魔界遭遇的一切,或許的確與她有關。
但一碼歸一碼,她這人一向怨憎分明,還沒淪落到因為懷疑,就拿這種事去惡心別人的地步。
重黎拍案而起:“你!——既然希望我珍惜她,方才為何抱本尊?”
她莞爾:“聊表謝意,僅此而已。”
“謝意……呵。”他簡直給她氣笑了。
“時辰不早了,您若是沒什么事兒,便早點歇下吧。”云渺渺轉過身,并無逗留,徑直出去了。
重黎看著她跨入屋中,合上了門,面上笑意更冷幾分。
以她的性子,說出這么一番話,到底在心里暗暗琢磨多久了呢?
越想,越覺得可笑起來。
他重重地砸上門,坐在床沿,看著眼皮子底下的燈火,真恨不得給它踹了!
可就這么踹了,這屋里可就沒燈了,無邊無際的漆黑,比尸橫遍野的景象,還要可怖。
他煩躁地合上眼,腦子里就想著她方才那幾句話。
忍一時真越想越氣!
他就從來沒猜透過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以為能掌控住了,放心了,她居然還有能耐膈應他!
吃了餃子,看了煙花,這才過了一晚吧?她倒是說說,怎么就突然間把余鳶又搬出來了!?他不就是昨晚說了句,丹樂宮出事,他會趕回去嗎?
這女人是不是存心給他找不痛快呢!都轉世了還這么氣他!真當他不敢對她如何嗎?事到如今,她有什么資格有恃無恐?
這會兒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了?剛才不是還給姓方的那小子擦汗嗎?擦那么起勁兒,他這一肚子火還沒地兒撒呢!
火冒三丈的腦海里,幾乎炸了鍋,卻在暴怒與焦躁中,突然冒出了當日浮山上,她說的話。
我很高興,您來救我了,沒有讓我跌入湍流的深淵。
溫淡不驚的口吻,沒有笑怒悲歡,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這其中的真切。
滿腹惱火,轉眼泄了一半,緊攥的拳頭,也松了勁兒。
忽然之間,倒是涌上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悵然。
悵然之余,竟覺得心頭某處空落落的,煩悶,偏又無從說起。
像是當年被不染壓著,同她認錯的時候。
這么一想,更覺著憋屈。
“我又沒犯錯……”
他扶著額,一陣頭疼。
“遲早被氣出神經病……”
他煩躁地合衣躺下,扯過身側的被子,咬牙切齒地裹在身上,這會兒還挺想大喊幾聲泄泄火的,但這深更半夜,驚動了長瀲那廝,多半把他當瘋子。
于是,權衡之下,他卷著被子惡狠狠地在榻上滾了幾圈,憤懣的咆哮,也都蒙在被子里,外頭聽著也只是悶聲悶氣的低吼。
然而,當他從一泄怨氣的痛快中回過神來,抬起頭,卻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站在不遠處的一雙眼。
她似是剛剛進來,手里還端著一盅茶和一只瓷杯,波瀾不驚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頗為稀罕地,流露出一絲錯愕。
大眼瞪小眼,相看兩相尬。
“那個……”她有些無措地舔了下唇,“我回屋之后突然想起忘了給您留點茶水,這送了些來,我……剛剛什么都沒看到也沒聽到,你放心。”
說著,她放下了茶壺和杯盞,僵硬地轉過身去,打算趁早腳底抹油。
可一條腿還沒落地,忽然感到什么東西纏了上來,低頭一看,墨藤如鞭,正勒著她的腰,且有逐漸收緊之勢。
她腦子里嗡了一下,這一幕實在眼熟。
八年前,她這輩子跟他“初遇”那晚,也是被他背后偷襲來著。
回想起來,那會兒的“繩索”,多半就是無愧。
她感到背后傳來一陣冷意,頓感頭皮發麻。
“看見了?”他沉聲問。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吞咽了一下,再三保證。
“過來。”他的聲音又沉幾分。
“……真不會說出去的,您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
話音未落,腰間無愧陡然收緊,勒得她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
“過,來。”
“……”
這口氣,她若還不過去,難保這祖宗不會當場掀了她的屋頂。
她遲疑須臾,緩緩轉過身,一步一頓地朝他走去。
這一路她沒抬頭,也不必抬頭,便想象得出,他此時是什么臉色。
堂堂魔尊被人撞見在榻上打滾,還連打好幾圈,的確不是什么光彩事兒。
若憑以往魔尊那些傳聞,她被滅口的可能,十有八九。
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為何要過來給他送什么茶水。
早知如此,不如渴他一晚上。
短短幾步路,她愣是走了半盞茶工夫,最后停在榻邊,不得不抬頭看向他。
“方才都看見什么了?”低沉的聲音此時如催命的符,貼著她的耳。
她喉間一咕嚕:“沒什么……眼花,看到一條龍在打滾。”
“……”
他眼一瞇,“云渺渺,你惹得本尊一肚子火,還敢回來?是覺得本尊不會打你,還是覺得自個兒皮厚,尤為抗揍?”
她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的不是這碼事吧,您要是不愿我泄露今晚看到的,告訴我一聲就成,非拿別的事威脅——唔!!”
話音未落,眼前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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