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剛明，云渺渺便醒了過來，院子內(nèi)外一切如常，她打開門透了口氣，竟瞧見院外樹下，站著一紅一白兩道身影。

    霓旌手里端著一碗藥汁，黑糊糊的，看著就不大好喝，板著臉，遞給了眼前的人。

    長瀲似是有些為難，但到底還是接過了藥，喝了下去。

    便是曾經(jīng)馳騁沙場，征戰(zhàn)無數(shù)的一個(gè)人，也禁不住為這碗藥皺緊了眉。

    看著他喝完藥后，霓旌收回了碗，不知說了什么，長瀲的臉色突然沉了幾分，想開口，她已經(jīng)拿著碗走遠(yuǎn)了。

    他站在樹下，無奈地嘆了口氣，而后才留意到身后的腳步聲，回過頭看清來人，陰霾頓時(shí)一掃而空。

    “眼下還早，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云渺渺笑了笑，遞給他一包蜜餞，是她方才回屋拿的：“師父又同師姐吵架了？”

    長瀲接過她手里的蜜餞，搖了搖頭：“沒有，不是吵架。”

    比吵架還麻煩些。

    她若是肯干干脆脆地沖他吼幾聲，他倒也不會這般苦惱了。

    “師父若是有話對師姐說，弟子可以代您轉(zhuǎn)達(dá)一下。”她道。

    長瀲思慮片刻，道：“不用，她這幾日在氣頭上，容她緩一緩也好，待此事平息下去，為師好好同她解釋，把這些年沒說的話……也都一并說了吧。”

    云渺渺自是不知他所說的“這些年”里，到底有多少話未能如愿說出口，不過這終歸是個(gè)轉(zhuǎn)機(jī)。

    師徒一場，鬧得不歡而散，確實(shí)令人唏噓。

    “重黎的事，她方才同我說過了。”

    聞言，云渺渺愣了一下，不溫不火地“嗯”了一聲。

    這事兒她原本就打算知會與他，既然有人代勞，再好不過了。

    “聽說……你生氣了？”

    她唔了一唔：“也就那么一點(diǎn)，不打緊，眼下的局勢刻不容緩，既然都做好了安排，也無需將人強(qiáng)留在天虞山，他的身份……此時(shí)露面也不大合適。”

    長瀲笑了笑：“那就好。”

    “師父和魔尊系出同門，可認(rèn)得余鳶這女子？”她忽然有此一問，余光一瞥，果然看見身側(cè)的人僵了僵。

    “……認(rèn)得的。”長瀲有些猶豫，思忖片刻后，難得同她說起那段往事，“當(dāng)年四海戰(zhàn)亂，蠻蠻一族為抵御作亂的妖獸，于搏獸之丘遭遇埋伏，昆侖得到消息，趕去救人時(shí)，已是尸橫遍野。

    蠻蠻一族的首領(lǐng)為守住通往人間的最后一處山丘，率全族殊死抗?fàn)帲瑧?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一族也就此覆亡，余鳶殿下是被師尊救下來的唯一活口，無人托付，只能帶回昆侖山養(yǎng)大。”

    “所以，她算是您和魔尊的小師妹？”

    長瀲搖搖頭：“一同在昆侖山長大是不假，但余鳶殿下并未拜入朱雀門下，她身份特殊，處置不慎亦會招來詬病，庚辛上神閑下來時(shí)會私下教她一些法術(shù)，但更多時(shí)候，只是放在云渺宮中好生養(yǎng)著，她若有什么需要，師尊也會盡量應(yīng)允。”

    “原來是這樣……”如此，她也明白了為何余鳶與重黎會走得近了。

    “你見過她了？”長瀲問。

    云渺渺點(diǎn)點(diǎn)頭：“不僅見過幾面，她還給弟子送過藥。”

    聞言，長瀲眸光一閃：“聽說她曾救過重黎的命。”

    “此事聽魔尊提過，蒼梧淵之亂，余鳶為了救他，損毀了自己的內(nèi)丹，如今得靠各種藥續(xù)命。”她將自己道聽途說的各種傳聞，都告訴了他。

    長瀲的臉色，卻愈發(fā)隱晦。

    “當(dāng)年蒼梧淵之亂的確慘烈，就連四位上神，都陷入一番苦戰(zhàn)，幾乎耗竭了靈氣，這位小殿下倒是厲害，居然還有余力在戰(zhàn)場上救人……”

    他平靜地道出這么一句話，在云渺渺聽來卻覺得另有深意。

    不過蒼梧淵之亂畢竟相隔甚久，眼下令她感到蹊蹺的，只是之前在魔界遭遇的種種。

    身陷囹圄時(shí)只想著如何逃，待一切得以暫且平息，才有閑暇琢磨各個(gè)細(xì)節(jié)。

    她因此失去了桑桑，總要弄個(gè)明白。

    “師父今日要去劍冢了，這還不到時(shí)辰吧？”她暫且壓下了猜疑，提醒了他一句。

    長瀲笑了笑：“走之前來這看看，你可好些？”

    她點(diǎn)點(diǎn)頭：“師父放心，弟子傷得不重，過些時(shí)日就能痊愈。”

    聞言，長瀲忽然嘆了一聲，轉(zhuǎn)而望向遠(yuǎn)處，從這兒能窺見風(fēng)華臺一角，還有點(diǎn)點(diǎn)浮山，云霧繚繞。

    日頭還沒升起來，山間霧氣氤氳，經(jīng)久不散，層浪堆疊的云海間，峰巒疊嶂，萬樹成林，還有露水盈盈的玲瓏花，與話本中的仙境，如出一轍。

    “好些年都不曾靜下心來看看景色了，身在山中，心在塵世，怪不得好些年沒有長進(jìn)。”他似在喟嘆，眸中笑意如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極為美好的事，皺了多日的眉終于舒展開來。

    “師父覺得，什么樣的人，才適合為仙？”她忽然有此一問。

    長瀲想了想，指著這南海之上的秀麗河山，問：“你看這片山嶺時(shí)，先看它究竟有幾座山，還是先嘆這景如何美？”

    她愣了愣，不解其意。

    長瀲也并未糾纏于這一問，倒是說起了往事：“為師的師父，也就是朱雀上神，她誕生于這山間，浴火而生，生而為神，她熟知這四海八荒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巒，熟悉到一座山上有多少種草木都如數(shù)家珍。

    其他幾位上神也是如此，他們?yōu)樘斓貞?yīng)運(yùn)而生，只為蒼生大局而出手，不僅對身邊的人，就連對自己，都無半分垂憐，在他們眼中，對錯(cuò)不問緣由，結(jié)果是錯(cuò)的，便是錯(cuò)的，如今的善惡正邪，那時(shí)候其實(shí)并未分得這般細(xì)。

    他們愛眾生，卻也可以為天道倫常，否定眾生，無情者為神，有情者為仙，他們是世上最好說話，卻也是最不該與之斡旋的神祗，可也是他們，開辟出了天地萬物，我們今日所見的每一處，都曾是他們的手筆。”

    聞言，云渺渺站在山崖邊，俯瞰四方，如此毓秀鐘靈，繁復(fù)綺麗，每一處都是奇跡。

    “有愛，又無情……”她反復(fù)琢磨著這話，恰有一縷曦光穿透蒼穹，驚起一行白鷺直上云霄。

    生靈萬千，可嘆自身渺小。

    “師父，世間既有善惡之分，正邪之別，眾生魚龍混雜，您可有一瞬質(zhì)疑過自己，是否該救？是否能棄？”

    她這三生，短暫又荒謬，唯這一世，得師長相護(hù)，友人垂愛，但短短數(shù)月，又見人心冷暖，失望似乎總是比期盼來得快，也曾有憤怒之時(shí)，想意氣用事一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暢快淋漓地報(bào)復(fù)回去。

    雖說之前的都忍了下來，但之后呢？若有一日忍無可忍，她可會如霓旌那般，做出自己都難以想象的事來？

    “這時(shí)候，是不是不該問這些……”她忽然又有些后悔問出這話，如此懷疑，若是被端華長老曉得，多半得好好訓(xùn)斥她一頓了。

    長瀲并未責(zé)難，沉默片刻，笑了笑：“為師也質(zhì)疑過。”

    她一怔，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長瀲無奈地?fù)u搖頭：“怎么，不信？”

    “……不可思議。”

    他笑了一聲：“沒騙你，那是在千年之前的事了，還不曾在天虞山立派開壇，為師四處征戰(zhàn)，日夜不休，見識到世間不少的腌臜，才曉得在昆侖山的日子過得有多安逸，那道山門，為我等擋下了多少陰暗。”

    在昆侖修煉的日子，看云看花，可謂少年不識愁，頂多同師弟打一架，又或是被鏡鸞上君臭罵一頓，他不像重黎那個(gè)炮仗筒子，挨罰也少。

    師尊從外頭回來，有時(shí)身上會帶著血腥味兒，但她不說，他們也不好追問。

    后來他才曉得，這四海八荒的戰(zhàn)事，從沒有一日停歇。

    “我有幸，遇上個(gè)好師父，在能自保之前，都是她擋在前頭，我和重黎，什么都不知道。她無情，但是自己的弟子，卻還是護(hù)著的，即便那小子把酆都地府捅出個(gè)窟窿，也沒有一個(gè)人敢插手問罪。

    我如今守著的，都是她留下的東西，若有一日她能回來……”

    說到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卻終究沒往下說。

    “她走后，不周山成了廢墟，我以昆侖弟子的名義四處征戰(zhàn)，什么陰謀詭計(jì)，惡毒人心，都見識了個(gè)遍，的確也想過，那些人該不該救。”

    “后來呢？”她困惑地看向他，卻瞧見了他眼中的淺笑。

    “可惜，仍沒有答案。”他露出了少有的苦悶之色，“七情六欲，悲喜愁歡，這本就是人世百態(tài)，莖葉并生，沒有人能將其抹滅，是非對錯(cuò)，也遠(yuǎn)遠(yuǎn)不似想象中那般簡單，所以救與不救，全在一念之間。

    重要的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可愿這般做。”

    日頭漸漸升起來了，層云舒卷，霧靄漸散，仿佛抽絲剝繭，天地將明。

    “每一束光，都有影，善念之中，也有惡念，這世間原本沒有奇跡，什么都是注定好的，一切都在天道的掌控中，但有時(shí)候，看到黑暗中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一束光，便忍不住為之感動，這感動，便足以稱之為奇跡了。”

    見她一臉疑惑，似懂非懂，長瀲無奈地笑了笑。

    “你師祖說過，這天虞山算是她的故里，她若有一日能與凡人一般，擁有七情六欲，便來這看看人間，每一處繁華與寂靜，歡喜與悲愁，都要好好看看，為師守著這兒轉(zhuǎn)眼都好些年了，這滿山的弟子，也算是她說的小小人間，不知她可還滿意。”

    “那師父自己呢？”她認(rèn)真地看向他，“您喜歡人間嗎？”

    從世外昆侖，到這南海之上，定然會有諸多不同，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長瀲愣了愣，似是被問住了，踟躕良久，才猶豫地答復(fù)了她：“說不清，應(yīng)當(dāng)是……喜歡的吧。”

    這么多年，從替她守著這方天地，到如今愿為它赴湯蹈火，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只是這份情從何而起，他已然記不清了。

    一點(diǎn)一滴，潛移默化，他回過神來，便早已身在其中。

    “今日同你說這些，倒不是為了教你什么。”他回過頭，沖她微微一笑，“你這些年，吃過不少苦，為師也有所耳聞，你便是心懷怨懟，也無可厚非，這世間諸多不公，為師只是希望你還愿相信一次。

    終有一日，所有晦暗塵埃，都將云開月明，哪怕一身污穢，還有顆心，干干凈凈，配得上所有溢美贊言。”

    人心如此，人間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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