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時,昆侖又下了一場雪,天色暗得比平日更快。
云渺宮中寒風穿堂,吹得纏枝燈上盞盞燭火摧折難起。
鏡鸞端來了些飯菜,擱在桌上,轉身去關上四周的門窗。
“主上,趁熱吃些東西吧!
她回身望著一直坐在案邊,背對著她的人。
似是聽見了,好像又沒有,始終一言不發。
她嘆了口氣,又替她點了個爐子,且出去了。
未免房中太悶,留了半扇門通風。
山中夜霧漸起,殿中燭火微顫,手中的筆始終沒有停過,光影綽綽,四下俱寂。
暖黃的火光中,唯一抹指尖素白如雪。
鏡鸞無奈而去,對門外的步清風搖了搖頭。
見狀,他也只得打消了進去叨擾的念頭,與鏡鸞一同離開了云渺宮。
雪愈發大了,空中連成茫茫一片,從昆侖主峰至渺遠青山,皆蒙霜白一色,夜色悄然,回過神來,外頭已是一片昏黑。
素白的衣擺劃過石階,帶起一縷薄雪,無聲無息地停在了門外。
朝霧花隨風起浪,檐下金鈴脆響,絲絳如練,掠過飛檐一角。
即便點了兩個爐子,偌大的云渺宮正殿依舊太過空曠,以至于其實并沒有暖和多少。
那道單薄的身影坐在案前,一刻不歇地處理著成堆的瑣事。
夜深后散了發,松散地披在肩上,少了幾分少年稚氣,周身氣度都變得穩重不少,只那雙眼睛,盛著暖光,幾縷碎發掛在鬢邊,竟有幾分少見的溫柔嫻靜。
她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來,與他記憶中相差甚遠,以至于教他不敢信。
揉了揉眼,才確信坐在那的人的確是云渺渺沒錯。
她疲倦地揉著眉心,似是很久沒有好好歇息過了,還在這苦撐著,把自己不當個人。
恍惚間才覺得,已經很久沒仔細看看她了。
好不容易被他喂圓了一圈的臉再度消瘦下去,下巴尖兒幾乎沒肉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次次氣得他心火如焚。
鏡鸞出現在那的時候他就覺得哪里不對勁了,若要揭穿他的身份,大可不必忍到昨日。
昆侖南坡的結界出了漏洞……呵,這借口可真不錯。
他的師尊,撒謊的能耐倒是見長。
果然是心如鐵石,利用他逃出了天虞山后,再用不著了,便有了這么一出。
真真是好得很……
生怕他借此發難,對山中百姓下手嗎?
橫豎他就是臭名昭著,人見人恨,鏡鸞說得對,還真以為換了身白衣,就洗的掉這些年沾的血嗎?
他的心口像是被細絲一寸寸絞緊,疼,更多的是被壓抑多年的怨氣。
說來也好笑,恨了她好多年,怨了好多年,甚至夢中驚醒,都有想殺了她的念頭。
可當真看著她坐在燈下,一如當年面容淡漠地翻看著手中書頁,又忽然不知該怎么做才好了。
明明被追殺的人是他,被萬人唾棄的也是他,他居然會覺得……她有些可憐。
他從來沒被自己的念頭逗樂過,這算是第一次。
寒風剮在身上,昨日的傷又開始疼了。
他甚至想著不如將人綁回崇吾宮囚著,管她能不能想起他,只要他愿意,對她做什么都行不是嗎?
何須猶豫?
何須留情?
千年萬載,就把她關在他身邊……
“咳咳!……”殿中之人似是受了寒,突然捂著嘴咳了起來。
他看了看自己拉開的窗縫,無聲地將其合上,靜靜靠在門邊。
回來做什么?要拿她怎么樣?他愈發想不通了。
無論怎么做,似乎都不好。
進去掐死她一了百了,他今后又會如何呢?
他支起身子,踱到了門前,本打算推門進去。
既然都回來了,總要親口向她問明白,誠然昨晚的事他已猜出個大概,卻還想聽她自己承認一回。
仿佛這樣,他就痛快了,死心了。
然,手剛碰到門框,這扇門便被霍然拉開。
直視于他的人面容蒼白,那雙眼卻是炯然有神的。
似是料到他站在門外,又像是一次試探,看見他的瞬間,目光有一瞬的怔忡。
事實上重黎也愣住了,停在半空的手伸出去也不是,收回來也不是,錯愕地瞪著她。
四目相對,卻愣是沉默了許久。
只聽她開口。
“怎么還回來!
不摻喜怒的口吻,配上寡淡至極的臉色,仿佛只是在問一只被自己丟掉的小狗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一樣。
重黎設想過自己回到這,乃至闖入云渺宮時,她會是何等反應。
驚訝,心虛,擔憂,后悔,不知所措?……
都沒有。
他全想錯了。
卻又覺得其實這樣才更像她。
冷漠無心,銅墻鐵鑄的朱雀上神。
只一句話,就將他這一路走來種種尚有一息的天真猜測都擊得粉碎。
他覺得十分好笑,于是真看著她笑出了聲。
“本尊還活著,你是不是也覺得怪可惜的?”
眼前的人沒有答話,微微皺了皺眉,復又是那副寡淡的模樣。
“山中所有人都已得知你的身份,無事的話,就趕緊走吧。”
便是逐客令,都下得毫無委婉可言。
重黎笑得更開懷了:“讓本尊幫你救人,人救完了,本尊就沒用了是不是?礙事了是不是?螻蟻尚知滴水之恩,云渺渺,你從不覺得自己其實比誰都心狠嗎?”
她默然片刻,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一直在找余鳶嗎,如今已經有了她的消息,應當快些趕去才是!
聞言,重黎眸光一沉。
“你怎么知道……”
看著她淡然無波的雙眼,他心頭猛地一跳。
“……余鳶在北海極寒之地的消息,是你告訴遙岑的?”
她舒了口氣,并未否認,緩步走到了廊下。
“既然說到滴水之恩,我自是記得近來勞煩了不少事,聽聞尊上的心上人失蹤,我便讓阿鸞私下留了心,所幸人已經找到了……”
她回過身,逆著滿庭白雪的瑩瑩素光,微微一笑。
“這也算是我還尊上的恩了!
重黎從未如此刻這般生氣,也從未如此刻這般想笑過,好像眼前的人再度陌生了起來,狠得下心一刀一刀往他肺腑里扎。
“你當真……”
他收緊了拳。
“當真要本尊離開昆侖,去尋余鳶?”
“是,當真。”她沒有絲毫遲疑。
重黎盯著那雙眼睛看了許久,仍無法從中找出哪怕片刻的悔意。
步步為營,在他處心積慮隱瞞的時候,她就什么都猜到了。
回想之前種種,他倒像個自欺欺人的傻子。
“本尊走了,你可別后悔。”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她。
風雪落在她肩上,發上,都似是渾然未覺。
她只是一字一句道。
“昆侖不容妖邪之流,仙門與魔族更是不共戴天,一時之錯,不可錯一世,尊上離開后……便不要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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