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串糖葫蘆,思緒像是被一根繩索拉扯著,被硬拖回現實。
腦子發疼,重黎吃力地睜開眼,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么沉了,藥香縈繞,眼皮都有些睜不開。
從未如此困頓過,仿佛剛從昏迷中醒來,實在難受。
窗外天已大亮,卻沒有聽到清晨鳥鳴聲,他撐著身子艱難爬起,昏昏沉沉地朝門外走去。
拉開門,天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腦子里一陣尖銳刺痛。
那些畫面與其說是夢,倒更像是透過另一雙眼,看到的村寨。
那串鮮紅欲滴的糖葫蘆和虎子攥在手里的三枚卵石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土地廟前的那道身影飄忽如幻象,可薄唇邊那抹溫柔笑意卻愈發清晰,愈發詭異。
直到他醒過來,才覺出一絲眼熟。
四下噤若寒蟬,人聲,風聲,草木聲,什么都沒有。
半空中悄然飄來一絲甜膩的血腥味,腳下倏忽一絆,他險些跌出去。
回頭望去,腳邊橫陳的竟是昨日那男子的尸體,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掙扎到死不瞑目。
腦海中仿佛有什么轟然炸開,重黎瞬間清醒了過來,匆匆上前試探男子脈搏。
他這輩子看過太多的尸體,其實心中清楚眼前的人多半沒救了,卻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但人早已涼透,連魂魄都消散了。
四周的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心頭涌起一陣不祥,他踉蹌地穿過院落,在屋后找到了老嫗和婦人的尸體,死相凄慘。
經過后廚時,灶臺上還擺著一屜餛飩,不由得想起昨晚入睡前老嫗說要給他做早點……
如今灶是涼的,餛飩皮也硬了,卻再無人會來生火,煮一碗熱騰騰的餛飩了。
心肺仿佛被利爪猝然揪緊,他慌忙奔出屋子,找尋至今未見的孩子。
屋內外遍尋不著,直到他推開院門,才在門外青石路旁,看到了一具身首異處的幼小身軀,應是倉皇而逃時
仿佛被丟進寒潭,渾身的血液都凍成了冰。
他走過去,怔忡地望著孩子的尸體,有些緩不過神,竟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
不知自己愣了多久,手腳像是被縛住,無法動彈,從起初的僵硬到細細的顫抖,隨之而起的憤怒激起千層浪,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
渾渾噩噩地蹲下,想將孩子抱起來,伸出手又忽地僵住,看著身首異處,不知如何才能靠一雙手捧起的尸體,陷入無措。
微弱的山風刮來濃郁的血氣,他茫然地朝著村子走去,山道上隨處可見凄慘的斷肢,扭曲的尸體,血跡四濺,如山花欲燃。
素白的衣擺被染紅,他走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沒有尋到活口。
一夜之間,生機盡喪。
整座村寨,如同亂葬崗,陷入駭人的死寂。
口干舌燥,思緒混亂,腦海深處似乎有什么試圖掙脫束縛,破土而出。
他素來眠淺,即便睡熟,夜里發生如此屠殺,絕不可能連一絲動靜都未曾察覺。
他仔細看過村民的尸體,斷肢切口齊整,下手十分利落,身上的傷口纖薄,兩側均勻,應是劍傷。
是山匪?還是妖邪?
重要的是,兇手究竟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了這么多人,他卻渾然不知的?
渾然不知……
不,不是這樣的。
腦海深處傳來一陣雜音。
嘶嘶作響,如毒蛇吐信,纏住了他的思緒。
他想起了那三枚卵石,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取出卵石之前,先留意到的,卻是自己胸口的斑斑血跡。
即便他曾屈身查看尸體,血跡至多在衣擺處,怎會在胸口……
從那場夢里醒來后,他的記憶就有些混亂,實在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何處沾到了血。
細看,除了胸口,肩上竟也有一片。
血跡干涸,早已暗淡發黑。
看到這幾滴血,他腦子里竟有殺戮的畫面一閃而過,仿佛有尖銳的刺,誅心穿肺,他下意識地抓出懷中的三枚卵石,遠遠丟了出去!
那些莫名的記憶里,有無數凄厲的哭叫,慘白的面龐,眼前刀光劍影,屠戮無情,待終于停歇,他看到一把沾滿鮮血的劍。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把劍。
仿佛被拖入巨大的驚駭之中,剎那間碾碎了他的理智,神使鬼差地朝自己腰間看去。
英招已被他收入乾坤兜,只有璞玉隨身帶著。
他顫抖著將腰繩解下,死死盯住了手中的劍。
劍身素潔,如璞玉無垢,緩緩握住劍柄,屏息徐徐拔出。
鋒芒刺目,起初是干凈的,數寸之后,劍身上竟有一滴血色。
重黎心頭猛地一沉,將剩下的部分一氣拔出。
凜凜劍光如蒙塵,血色斑斑,因劍身光滑,還未干透,有些黏膩。
似有一只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這口氣怎么都喘不上來。
腦海中記憶如浪涌,雜亂,兇狠,全是他殺人的樣子。
可他不記得……
他沒有……
真的沒有嗎?
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冷冷發問。
你沒有嗎?這不是你從前常做的事嗎?那些年你殺了多少人啊,你還數的清嗎……
不,不是……
不是什么?你沒有做過嗎?你怎么知道你沒做過呢?
他無法回答,因為他真的不知道。
昨晚委實混沌,他能記得的只有那場夢,可方才一閃而過的畫面竟也令他感到一絲可怕的熟悉。
甚至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就好像……好像他真的殺了人。
這雙手,其實沾滿了一村寨人的血。
想不起來……
他為何會殺人,為何要殺人?這些事是昨晚發生的嗎?
一陣鈍痛襲來,抬起右手,發現手腕處不知何時浮現出了細密如蛛絲的青斑,雖還不明顯,但這斑痕與當年出現在長瀲胳膊上的一模一樣。
可怕的猜測油然而生,撫上心口,劇烈的跳動仿佛要將他的胸腔撕裂。
難道說……
一群中皇山弟子從天而降,打斷了他的臆測,眾人看到如此慘況,登時大驚失色。
尸山血海里,唯一人獨立,手中長劍飲血,白衣獵獵,卻如修羅。
那張臉在八年前就傳遍仙門,但誰都沒想到失蹤已久的魔界帝君會出現在這。
他們平亂歸來,路過朝云城,受京司府尹所托,來降服山間妖邪,豈料整座村寨被屠,魔尊現身朝云城外,簡直駭人聽聞!
領頭的弟子下令所有人嚴陣以待,朝著重黎厲聲喝問。
“竟敢在帝都腳下屠戮無辜,魔族果真是劣性難琢!這些年假仁假義,都是為迷惑人心,日后好痛下殺手嗎!”
“我!……”重黎心中憤然,怒火中燒,看著手中的劍,下意識地想辯解,卻發現無從說起。
他體內的確有著當世至邪,隨著封印逐日薄弱,愈發難以遏制,連他自己都不能確信他昨夜究竟做了什么,何談自證清白?
他陷入猶豫,對面的中皇山弟子可不會姑息殺人兇手。
琴蕭為武,眨眼間布下誅魔的法陣,琴音一起,頓亂心緒。
以重黎的修為,殺出血路不在話下,但這琴聲竟隱隱勾起他心中惡念,暴戾之氣隨之而起,他險些沒壓住殺人的沖動,一會兒動起手來,多半收不住勁兒,怕是要出人命的。
權衡須臾,他終還是咬咬牙,往后退了一步。
不能殺他們。
他已經發過誓,不會再讓師尊失望了……
再看一眼四下橫尸,他毅然決然地背過身一躍而起,朝著山林深處倉皇而逃。
“休走!!”琴聲裹挾著凌冽殺氣,化為道道烈風從背后追來,從土壤中凝水成冰,轟然而起,寒冽冰藤,勢如破竹地奔襲而去!
剎那間風勢摧枯拉朽,掀起無數碎葉剝離枝頭,卷涌著直上云霄!
然風過林曳,眾人匆匆追上去,卻只在灌木間拾得一小片染血的衣袂。
而林間,再不見重黎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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