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漫無盡頭的愧疚與傷心中掙扎著站起來,去做那些從前她希望他做的事,成為她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每每看著那些受他幫助的凡人露出笑容,同他說聲謝謝,心頭被挖空的那塊地方,就好像被填上了一小塊石頭。
經年累月,沉甸甸地裝滿了對她的思念。
他怕她生氣,怕她厭煩他,有了七情六欲,便會貪婪,她沒醒來的時候,他只是盼著云渺宮外的冰層消融,再遠遠看她一眼就好。
可如今她來尋他,他愿望就如藤蔓瘋長。
他曉得這樣不好,可就是抑制不住的難受。
他想起有一年自己剛收了只作亂的海妖,渾身染血,蹲在海邊清洗。
那日的海霞如此瑰麗,奪了他的心神,讓他忘了還能用凈水咒,一人在岸邊清理了很久。
昆侖雪錦是極軟的料子,在掌心搓洗了許久,卻沒能把血跡洗去。
正值寒冬,霞光冷冷地照在他身上,仿佛在他掌心落下了一層如血的色澤。
他怔忡地盯著手里的布料,忽然覺得自己臟極了,于是拼命地揉搓著皮肉。
洗得手掌都痛了,還是抹不去。
一個念頭浮出腦海。
若是師尊看到他如今的樣子,會不會也覺得他臟呢?
這么一想,他就難過得喘不上氣來。
霞光里還殘留著一點余熱,那是熠熠生輝的太陽,就像當年罩在他身上的金澤。
少不更事的時候,只覺得那是冷漠的施舍,走在前頭的人從不會為他停留片刻。
可如今再認真地想一想,看一看,才發現那靈澤是如此溫柔暖和,包容著他的任性,無知,剛愎自用。
她給他的東西無一不是好的,悉心教他術法,教他道理,陪他長大。
那么火熱沉熾的一顆心,也剖出來給他。
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想不出。
于是后悔,慚愧,羞恥,自責……隨著洶涌的海浪朝他撲來,如尋仇的惡鬼,毫不留情。
他期期艾艾的哭聲,都被湮沒在巨大的潮聲中,消弭在赤紅如焰的晚霞里,絕望到再也聽不清。
“我知道自己可能又做錯事了,你要是怪我,就只管罵我,用不染打我也行,我不還手。”他不確信她是不是聽說了近來的事才匆匆下山的,但事情都傳開了,想必多少有些干系。
他自己都想不通發生了什么事,雖說在村寨里看到了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妖邪,但這并不能證明他就是完全清白的。
他的確會猝不及防失去意識,也會無故對遙岑發火,殺心幾度被勾起,絕非偶然。
他不敢確信那些死去的人里,有沒有真的死在他手里的。
事情查清楚之前,他不敢信誓旦旦夸下海口。
即便此事因他體內那一半元神而起,下手之人也是他,這罪業是洗不凈的,剝不去的。
就像那一身被海妖血染透的白衣。
臟了,就是臟了。
用多少凈水咒都沒用。
他自己原諒不了自己。
“我一路到令丘山,一路死傷無數,思前想后,定是與我有關的。潁川說你少說十年才能醒,我本想在你醒來之前把這件事查清楚,最好也能把無盡和玄武的事一并解決了,沒想到一見你,卻是這般尷尬的局面。”
陵光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難免有幾分不忍。
她不過在氣頭上隨口嗆了他一句,沒料到他會想到這么多,更不知他這些年竟是如此自責。
八年前她為救昆侖而死,以為那就是最好的決定。
可活下來的人是如何日夜活在油煎活烹里,煎熬至今,她都沒有想過。
為世間蒼生挫骨揚灰毫不猶豫,卻忘了怎么為一人活下去。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她抿了抿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無盡和執明都不好對付,僅憑你一人,不是他們的對手,莫要想著逞強。”
重黎有些意外地抬起頭,怔怔望著她:“師尊不生我氣?”
她啼笑皆非:“在你眼里,我就如此小肚雞腸?不分青紅皂白地責難于你?”
“不,不是!”重黎睜大了眼,連連擺手,“師尊怎會小肚雞腸,我……”
說著說著,就語無倫次地著急起來。
陵光忍著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要是十年才醒,你就打算把這些事都瞞下來,不讓我煩心?”
他點點頭,嗯了聲。
“那幸好早了兩年。”她低聲囁喏了句。
重黎一下沒聽清:“……什么?”
她卻已起身,朝屋中走去:“天色不早了,明日便要回昆侖,你看看自個兒的臉色,早點去歇著罷,別在這吹風了。”
風輕云淡的提醒,卻令重黎一陣欣喜:“師尊在意我?”
陵光一愣,回頭看著他滿心蔓延期待著什么的樣子,總覺得又蠢又可愛,從前暴戾得跟個刺猬似的,如今卻像是把柔軟的肚皮都露給了她,她好笑地翻了個白眼。
而他就跟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目光火燙,等著她的答復。
陵光被他盯得渾身發麻,實在沒了法子,心一橫遞出了手:“怎么,這么大人了還要牽著回屋嗎?”
重黎錯愕地望著眼前蔥白如玉的手,有些不可思議。
迎上那雙熾熱的視線,陵光忽然后悔了:“算了,趕緊進去。”
說著,便忙不迭地想把手收回來,覺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竅,居然想去牽他的手。
重黎豈會給她出爾反爾的機會,顧不得其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指尖火灼般的燙手,掀起心頭一陣駭浪驚濤,粗糲的掌心渾厚有力,抓得那么緊,生怕她跑了似的。
陵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強壓心神,免得慌亂中露出破綻,被他看出來。
從前在昆侖山的時候也時常觸碰,明明從未有過這樣的悸動,如今卻到了難以抑制的地步,她只能將其歸責于司幽給她種的情根。
若非如此,她堂堂朱雀上神怎會被一個毛頭小子牽一下手就覺得頭腦發暈,不能思考?
她輕咳數聲,硬著頭皮“牽”著他進屋,重黎這才有閑心仔細看看這間屋子。
屋中擺設習慣,處處都有她的喜好,許是想到要在這住一宿,未免尷尬,屋里擺了兩張床,一張在窗下,一張挨著墻,并列著。
陵光不露聲色地抽回了手,指了指靠墻的那張床榻。
“收拾收拾,去歇著吧。”
說了好一會兒,發現他竟然不動,她眉頭微皺:“怎么不去?”
重黎撓了撓頭,笑道:“我只是沒想到師尊愿意跟我睡同一間屋子……”
“……”
陵光的臉蹭地燙了起來,所幸屋中燈火昏黃,遮住了異色。
“說,說什么胡話,就這么一間屋子,難道你要睡房梁不成?”
他們連……連一個枕頭的都睡過了,何況一間屋子分兩張床。
有些惱羞成怒的反駁顯得不太有底氣,她快步走到窗下,在床邊坐下。
不知是不是人剛醒還有些不適應的緣故,重黎總覺得她今日特別容易生氣,也不想惹她不快,洗漱了一番,便合衣躺下了。
床頭燈火被對面的人順手熄了,四下忽然靜了下來,窗外星月愈發明亮。
一切好像都沉入了水底般沉靜無聲。
“師尊,你睡著了嗎?”
岑寂中,忽然響起輕和的詢問,雖已壓低了聲音,但這個時候,就格外清晰。
“……”
“睡了就算了……”低沉的聲音里,透著一絲失落。
闔目養神的陵光默默嘆了口氣,挫敗地睜開眼。
“沒睡。”
“……”
“怎么了?”他突然不往下說了,讓她有些堵心,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她睡在窗下,是極暗的,月光都照在他身上。
鴉青的長發披散在枕面上,她能清楚地看到濃墨般的眉,蒙上月華的纖長的睫毛,英挺的鼻子還有略薄的唇,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月光太過朦朧,這眉眼每一處都十分好看。
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斥罵自己心思齷齪,匆忙將黏在他身上視線挪開些。
重黎沒有睜眼,像是在說夢話,可聲音卻是清晰而堅定的。
薄唇便帶著淺淺的笑,要命的撩撥人。
“這八年里,我經常夢到你醒來了,我回到昆侖山,和長瀲吵架,爭執,可是一睜眼,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是假的……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會不會明早一醒來,你就不見了,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山谷里……”他輕聲問。
陵光蹙了蹙眉,不知如何作答。
只覺得聽他這么說,心口有些疼。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低啞,有些不安,:“若今日都是假的,我會很難過……”
“不是假的。”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鄭重地告訴他。
“不是假的,你安心睡吧。”
天色將明,睜開眼,就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于是,他如釋重負地彎起嘴角,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將這些年的委屈,惶恐,都一并散了去。
凜冬終散盡,換得星河長明。
他說,“師尊,你能醒來,我特別歡喜。”
四下忽入寂靜,對面的人似是在說完這句話之后,終于沉沉睡去。
眉宇舒展,溫柔像是寒冰消融,徐徐氤開。
只留下陵光怔忡地望著窗臺上傾撒而下的月色,良久,忽地嗤笑一聲。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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