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開關(guān),打開頭頂昏黃的吊燈。
往留聲機里置上一張經(jīng)典的黑膠碟。
再倒上一杯上好的紅酒。
聽著從留聲機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歌曲,他小酌一口。
“在諸如語言、觀念、信仰、行為方式等的傳遞過程中與基因在生物進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相類似的那個東西——叫做模因。以此作為引申,有很多人認為,模因在傳播的過程中對于生物的思維及行為有不可否認的影響,這就是模因污染。而當這個過程造成了一定具象化的危害時,則被稱為模因危害。譬如,當所有人相信這個世上有個神,那么,這個神可能就真的會被創(chuàng)造出來。”
這是一間裝修保守,帶有一定西洋氣質(zhì)的中式客廳,充滿了十九世紀末上海中產(chǎn)階級獨有的小資情調(diào)。他半倚在客廳正中的真皮沙發(fā)上,向她舉起酒杯:“十萬年來的記憶被系統(tǒng)寫入了你的意識中,我說的東西,你應(yīng)該能夠理解。”
她維持著推開門的姿勢,在看到一張熟悉而欠揍的臉后有過一閃而逝的恍惚,接著回過神,施施然走了進去。
他殷勤地把茶幾正中的那瓶紅酒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要不要來一杯永遠喝不完的82年的拉菲……”
“不用了,”于是,隔著一張茶幾,她坐到與他相對的那一張沙發(fā)上,“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而那瓶紅酒,只能不尷不尬地繼續(xù)留在原地。
“不能完全說是假的吧,”他攤了攤手,作了個無奈的表情,“系統(tǒng)中樞內(nèi)部的情景模擬程式,可以模擬出任何物理環(huán)境。雖然有別于真正的外界,但是你至少能在系統(tǒng)的模擬程式里感受到一切身為人的感知。這些體驗是系統(tǒng)搜集這個世界其他所有人的體感為你模擬出來的,你不會有任何違和,你甚至能感覺到你的肉體還存在,你的舌頭能嘗到酸甜苦辣,這些都是程式帶給你的具象化體驗。即便,你深知你的肉體已經(jīng)消亡了,你的舌頭在你在生的最后兩年里已經(jīng)根本嘗不出味道了。”
“……”
“那么,這就是模因的某種具象化,”他繼續(xù)向她解說道,“最開始的靈感來源是一些人的靈感,他們把他們的想法寫成了文字,最后另一些人依照他們天馬行空的想象真正用系統(tǒng)創(chuàng)造了出來。來源于人類、創(chuàng)造于人類、作用于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他端起酒杯淺呷了一口:“也為我在這個世界的留存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載體。”
“我不是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但在模因傳播中,因為人類意識對我無盡的想象使我得到了一定意義上的特定身份,那么,我就可以繼續(xù)停留在這個世界,”他說著,拿起一個遙控器打開了一旁的電視,“當然,這個故事要從頭開始講起……”
電視上,用畫片的方式播放了一個童話式的小故事,一開始,畫面并不精美,一張張圖片跟簡筆畫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沒有,連大魔王也不存在,只有一大堆動物。這個星球很美,但欠缺智慧,只是依照著宇宙最基本的規(guī)則發(fā)展,如這樣的星球宇宙中還有好幾個,而那些容許發(fā)展的要素之所以會匯集于這一個星球,僅僅是因為——巧合。
轉(zhuǎn)折在某一天降臨,那是一群天外來客。或許星球在未來也能孕育屬于自己的智慧生物,但在當時,他們是這個星球初次接觸到的智慧生命體。這些外來人口或許是因為原本的星球毀滅了,所以特意到此建立新家園。他們在這個星球上建立了第一個非本土文明,但還來不及發(fā)展,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他們就毀滅了。
屏幕上畫了一個簡略的類似神壇的東西。
“……但凡是這個次元的人,哪怕不是這個星球的人,都會有一定的信仰。這個信仰可能是個唱戲的,可能是個神,也有可能是……科學。”
“科學?”她問。
“他們信仰科學,”他說,“因此他們使用了一些手段,希望借助星球的核心能源來啟動他們的機器,以證實高等次元生物的存在。”
“他們成功了?”
“當然,不能算成功。”
“他們因此滅亡了?”
“沒錯,滅亡了。”
“所以呢?”她瞇著眼,皺著眉頭,“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任何人都不要搞迷信?”
“不,”他很嚴肅認真地說,“在這個星球上,系統(tǒng)一共被激活了三次,那是第一次。”
“……”
“第一次的系統(tǒng)激活導致了星球上百分之九十八的物種滅亡,但也因此激發(fā)了星球本身的意識。她開始對自身有了認知……”
他的指節(jié)扣了扣茶幾,他們所在的這個環(huán)境倏然消失,他們虛浮在一片黑暗里,只有腳下,還余一抹幽藍。
“看,這就是她的全貌……”他提示她低頭。
這是她第一次能夠正視她長久以來站立的陸地——一個橢圓形的龐大的球,藍色的,富有生機,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顯得格格不入,如此特立獨行……
“系統(tǒng)激活喚醒了星球的自我意識,但那只是一個意外,”他抬起頭,望向宇宙中的滿天星河,“他們真正的目的,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因為,那個通道確實被打開了……所謂高等次元的生物在一瞬間就要了星球上幾乎所有生物的命,并在下一刻被星球意識強行關(guān)閉了通道以保住剩下的物種。然而通道雖然關(guān)閉了,卻留下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留在了個這個世界。”
“那就是我,”他重新作起自我介紹,“櫾君,好久不見。”
她的神情有片刻的猙獰,但終究被她壓了下去。
“我們四年前剛見過,沒那么久。”她說。
“嘖,何必如此心懷敵意呢?”他有些悻悻,“畢竟,你是我吃過的人之中,最為印象深刻的一個。”
他舒適地往后倚靠,他們所在的這個環(huán)境,又回到了那間考究的客廳里,現(xiàn)在那臺電視機又開始播放了,而屏幕上的畫,逐漸變得細致而考究。
“從前有個大魔王,”他終于說起她熟悉的內(nèi)容,“大魔王吃了一個名為櫾君的女人。可沒有強逼,是那女子自愿貢獻出來的,為了愛情。”他頓了頓,補充道:“為了救她的愛人脫出險境,就為了這么一個渺小的理由,她把靈魂……或者該說是星球意識賜予每個生物的能量和人性,貢獻給了大魔王。”
畫中是個女人,是個相當貌美的女人。畫中的時代標了“先秦”,而女人趙氏,姓贏。
她聽不下去了,起身關(guān)掉了那電視。
“這故事的后半段,便由我講下去,如何?”
她從衣襟里摸出紙筆,信手畫了一幅,展現(xiàn)在他面前:“這個女人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她的人性過剩。她作為人的情感影響了你,你不僅幫助她替那男人脫離了困,還戀上了她所愛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后來老死了,但你一直不曾對他放棄,直到十四年前,你吃了蕭穢,也就是我的姐夫,僅僅為了我姐姐……凌雪心,就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你深愛的那個男人,對么?”
他快活地笑道:“不得不承認,我吃下去的能量確實太多了。人性影響到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定期排出來一些,你是其中之一。當然,被排出的那些能量總會有些缺損。比如你,你天生就對他人沒有愛欲。”
她嘲諷他:“你這么做是為了避免你受人性感染過多而消失?”
“我在這個次元是不滅的,小姑娘,”他糾正道,指向天花板,“我不會消失,頂多是回到……那個所在。”
“那就是消失。”她固執(zhí)地說。
“啊好吧,你也能這么認為……”他妥協(xié)道,“畢竟星球意識這么多年來總是不遺余力地想將我排除出去。最開始,她用很多年的時間,模仿那些天外來客的樣貌創(chuàng)造出人類,希望通過人類反啟動系統(tǒng)送我離開……誰知一開始,人類的智慧沒有發(fā)展到那么高超的地步,反倒是我——我在幾千年的時間里,對人類的喜怒哀樂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
他最后不得不坦白:“是的,或許我……早已被太多的人性感染,已是極其接近人類的存在了。小姑娘,所以我是如此深愛人類呀,正如我深愛著你的姐姐。”
她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距今十萬年前,人類找到了被冰凍在南極的天外文明舊系統(tǒng)內(nèi)核,據(jù)此制造了全新的版本。你以為星球不知道人類的一己私欲么?不,一切都在她的謀劃中。是她給予了人類靈魂和靈感,她花了多年的時間發(fā)展了人類的智慧,人類制造這么個機器,她會不知道么?她不僅知道,一切還是她的授意,因為她需要一個能將自己的意識實體化的機器。”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她想要擴大她的意識范圍。通過系統(tǒng),她可以直接在任何物體上讀寫數(shù)據(jù),由此傳播她的意識。那么根據(jù)這一點,她先由這顆星球傳播出意識,接下來鄰近的每顆星球都被她的意識感染成為新的基站,由此繼續(xù)向外擴散……”他抹了抹嘴,有點困擾的樣子,“在第二次系統(tǒng)被激活到其休眠的這段時間,整個太陽系已經(jīng)被感染了。事實上我是不贊同這么做的……”
“……”
“宇宙如此浩淼,你怎么能確信,擁有‘系統(tǒng)’的只有這個星球呢?面對的未知風險太大,還是盡量把自己偽裝得不那么顯眼比較好。”
“不能把系統(tǒng)關(guān)掉嗎?”
“系統(tǒng)在第二次系統(tǒng)激活后就不可能完全關(guān)掉了,雖然系統(tǒng)主機還存在,但內(nèi)核已在地心與星球意識融為一體,一旦關(guān)閉就意味整個星球停止機能,那么所有的生物將在一瞬間被卸載能量,同樣停止機能。那樣一來,人類也就滅亡了,”他興致勃勃地說著,模樣頗像個話嘮,“系統(tǒng)在上一回被激活時,原定計劃是消滅所有人類。畢竟智慧型生物作為工具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只要殺滅人類,我也無法繼續(xù)再用人類的軀體在這個星球立足……但是,她還是足夠仁慈。”
這個客廳的一面墻徐徐升起,露出一個實驗室,從門口便可見三四排生物培養(yǎng)皿。
“她留下了一些胚胎,那是第一世代的人們最后的火種……”他感慨道,“果然,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不希望讓這些有意思的個體意識就此滅絕吧……”
她無法從他的語氣讀出什么。是一種代表溫情的留戀。然而他留戀的人,不僅是一個,而是一整個物種,一個種群。為了種群的存活,他可以犧牲掉任何可犧牲的個體,如此理智而冷酷。即便他已經(jīng)是一個充滿了人性的神祗——終究還是神祗,與那些被他俯瞰的種族永遠不會在一個層面。
神祗的愛也是與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
“我不希望人類滅絕,因為我所愛的那個人類,需要人類的軀體來承載靈魂,也唯有人類的肉體,能讓那個靈魂達到最為高尚的程度。我愛那個靈魂……”
“作為神而言,您的愛可實在太渺小了……”她說。
“若是以人類的角度而言……是的。哪怕是到現(xiàn)在,每次想到那個靈魂,我都會一如既往地饑腸轆轆。我想吃掉它,把那種人性里迸發(fā)出的最至極的美德融合到自己體內(nèi),但是每一次我都控制住了。”
她因他的話再次瞇起眼睛。
他笑道:“因為我很清楚,唯有保持個體的狀態(tài),它才能有那樣的至極。若將它吞噬,那將不再屬于人性,也便失去欣賞的價值了。”
這個不是人的家伙面上浮現(xiàn)出一種超于常人的熱切光彩,他向她攤開一只手,周遭被模擬而出的環(huán)境丕變。這一回,是坍縮。
一個……驟然收縮的世界:從客廳開始,其后是一個被記錄下的繁華的上海,然后是他們凌駕于這個大陸、接著是方才那一整個巨大的藍色星球,直到——整個宇宙。
她目睹無數(shù)的星辰,從大到小的轉(zhuǎn)變,從她身邊流動、繼而消失;從這個宇宙的邊緣,到這個宇宙的中心,再回到邊緣——數(shù)以千萬億光年的距離被剎那間拉近、流逝、坍縮,最后,化為他掌心里的一個小小白色的光點。
“你看,宇宙的一切真理都是蘊藏在渺小里的,”他把那一粒沙子般大小的光點向她展示,“我愛人,因?qū)σ蝗酥異鄱鴲凵纤羞@些——生命、智慧、因智慧而生的喜怒哀樂……一切一切,皆盡在此。”
那個光點映在她眼中,委實渺小,但又如此博大……
“我不愿意任由人類就此滅絕,所以在第一世代結(jié)束之后,我嘗試重新開啟人類的文明。我孵化了一些胚胎,試圖啟動人類的第二世代,但……失敗了,”他遺憾地說,“我告知了他們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真相,他們一開始無法接受,繼而想盡辦法紛紛逃離了這個星球,最后因為與星球的能量紐帶斷裂,大半死在了宇宙空間。”
“第三世代,我學會了欺騙。與此同時,我認為應(yīng)該給予他們最高的道德,只要所有人都道德至上,那么這個世界勢必會更美好——我改造了一部分胚胎的基因,令他們一視同仁的道德最大化。但我又失敗了,因為沒有文明是可以立足于道德之上的。他們失去了競爭和發(fā)展的意識,因為需要依靠殺戮其他種族來生存而羞愧不已。最后,他們進行了一場愚蠢的儀式,集體自殺了。”
“第四世代,那些漂浮于宇宙空間又僥幸未死的人回到了星球。他們的落腳點不在這片大陸,在大洋的彼端……是的,你應(yīng)該知道了,就是所謂居羅人渡海之前被毀滅的那片原本的家園。在他們的舊大陸上,居羅人的祖先科技發(fā)展到了力所能及的頂點,他們試圖重新制造一個系統(tǒng)來控制星球,最后的結(jié)果就在《藏海誡音》的最后一章最后一節(jié):嚴重的火山噴發(fā),消滅了那片大陸上的一切生靈。”
“那么,就是這里,第五世代,”他小心翼翼托著懸浮在掌心里的這個光點,那個光點還在繼續(xù)變化、流轉(zhuǎn),在周遭的一片漆黑中,為他們提供那一點微小的溫暖,“第五世代的地球文明才剛剛開始,還沒到個幾百年。我希望……至少這一次,能夠長久一些。是的,我欺騙了你們,我讓這一個世代的文明接續(xù)在第一世代的某個封建王朝之后,從農(nóng)耕文明開始,一切重頭再來……”
于是,在這片黑暗中,他掌心里的最后一點光點也消失了,而與此相應(yīng)的是,她的背后出現(xiàn)了一扇白光爍爍的門。
他開始蠱惑她:“星球意識造成的模因危害繼續(xù)在這個世界存在著,作為與源初系統(tǒng)內(nèi)核息息相關(guān)的我,可以在系統(tǒng)里留一個后門,并且成功令主機休眠、并封存在這個名為榣山的數(shù)字化口袋次元里。為了有一天,能有一個人打破其危害,將系統(tǒng)逆轉(zhuǎn),消滅她的自我認知。我嘗試了不少實驗,改造了不少人的基因試圖降低系統(tǒng)對物質(zhì)層面的模因危害程度,因為只有人——被星球意識賜予了智慧,但每一個又是有無限可能的個體的——人,能做到這一點。我需要一個這樣有極高自我,不會為深入的模因危害影響到的人,改變長久以來的弊端。值得慶幸的是,我改造過的其中一個人,也就是你,成功了。”
他指向了那道門:“現(xiàn)在,那里,是一個偉大的目標。你利用自身獨立于星球意識的純粹的人性激活了系統(tǒng),也即,你相當于一個可以逆轉(zhuǎn)整個系統(tǒng)程序的病毒程序,你將給整個人類帶來新的希望……”
“我拒絕。”她卻突兀地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你……”他好像有些意外,然后釋然地笑笑,“好吧……”
她伸手,把茶幾上那瓶被涼了許久的紅酒舉起,向他示意:“或許一開始我會為你說的那么一大通有所心動,但是……”她姿勢前傾,這是個進攻的態(tài)度,“如果你沒用這張臉跟我講的話,大概會更有說服力一點。”
燈亮起,他們又回到了那間上海民宅里,她的身后只有那扇她最開始推開進來的門,并且此時此刻,門還是好好關(guān)上的。
她的對過、隔著茶幾、坐著的那個家伙,聞言用那張搶來的張瀾的臉孔綻開了一個笑容。
是的,她永遠忘不了這張臉,她那個雖然不怎么樣但也沒有對不起她,甚至還救過她的另一個義兄,正是被這個高高在上的物種吞噬掉的!
但是,不,她不會恨。這種片面的私人的感情,她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她的意識里關(guān)于理智的部分占了上風,她代表的不再是她一個個體,而是一整個物種,和早已獨立于整個星球的生物體最高智慧!
“感謝你,和我說了那么一大通,讓我了解了關(guān)于這個星球以及你的所有情報,然后,或許要讓你失望了,”她將那瓶82年的拉菲一氣吹干,露出了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惡質(zhì)笑容,“從今日開始,本人代表第三方,介入你倆的諸神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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