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春天的第一場雨，來的又大又急，全然沒有春雨原本該有的潤物細無聲。窗外雷鳴閃電一道道劃過，陰沉的天際仿佛被撕開道口子，粗大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響。
男人歸來的身影急匆匆穿過回廊，須臾便站在北樓的客廳中。
對面的沙發里，宋央微微低著頭，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起伏。她雙手交握后放在膝間，眼睛盯著腳尖，動也沒動。
男人锃亮的皮鞋上，零星沾染著雨水。他幾步走到沙發前，高大的身影緩緩彎下，目光與宋央平視，“央央。”
他的聲音很低，仔細聽還能分辨出沙啞。
宋央呆滯的眼神動了動，半響才一點點抬起臉，將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落在他的臉上，“那天晚上，你和沈妍在一起，就是因為這個？”
謝戎城心尖顫了顫，薄唇緊抿。
男人沒有回答，算是無形中默認她的猜測。宋央蹭的站起身，因為過快的動作牽扯到腹部，肚子里傳來一陣激烈的胎動。
“央央！”謝戎城見她臉色不對，急忙伸手想要攙扶住她，但宋央后退著步子躲閃開，拒絕他的觸碰。
“我要回家。”與他隔著一段距離，宋央直言道。
外面風雨交加，謝戎城臉色沉了沉，沒有回答。
宋央仰起臉，直勾勾盯著面前的男人，再度說道：“謝戎城，我要回家！”
她的眼神堅定，語氣決絕，謝戎城知道這種時候，他不能拒絕。他抿起唇，拿過邊上的外套披在宋央肩上，然后才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外走，“我和你一起回去。”
這種時候，不能逞強好勝。宋央知道，如今的她無法獨自回到平江，只能任由這個男人牽起她的手，帶她坐進車里。
阿萊站在回廊下，遠遠望著宋央離開的身影，眼圈再度泛紅。這條消息實在太過令人震驚，她縱然很擔心小姐，可這會兒也不敢跟著添亂。
黑色轎車平穩駛入車道，車窗外的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流下。宋央眼睛盯著窗外，一只手落在小腹上，另外一只手緊握成拳。
她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變的極輕。
謝戎城偏頭盯著她蒼白的臉頰，好看的眉頭越蹙越緊。
大概兩個小時后，車子停在宋家門前。司機快步將車門打開，并且撐開一把巨大的黑色雨傘，“六爺。”
男人拉著身邊女子的手，兩人面色陰郁的走進別墅。
大門開著，傭人們也都被遣走，。此時宋家的客廳中，宋老爺子居中而坐，邊上分別坐著宋萬言與關雅涵。
宋央進去時，客廳內只有他們三人，她的心底瞬間咯噔一下。
“爺爺。”宋央哽咽了聲，眼眶漸漸紅了。
宋遠祿看到孫女的那刻，眼睛也紅了。如今見她大腹便便，臉色蒼白的奔回家，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央央啊……”
宋老爺子剛開了口，就是一陣咳嗽，捂住嘴靠在沙發里，臉色憔悴又蒼白。
宋央來不及多想，本能的跑上前，雙手輕拍爺爺的后背，“爺爺，你沒事吧。”
“咳咳咳。”宋遠祿連續一陣咳嗽，半響才緩過勁來。他好不容易順過那口氣，立刻握住宋央的手，“央央。”
“坐下。”宋遠祿將孫女拉到身邊，又看向進門的謝戎城說道。
不久，客廳的沙發里，幾人俱都沉默著，似乎沒有人愿意先開口打破這份尷尬的平靜。關雅涵雙手緊扣在一起，臉色尤其緊張不安。
她怎么也沒想到，宋央的身世竟會這么快被曝光？上次謝戎城來找她的時候，她還以為終于有個能撈到好處的機會，可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發生這樣的變化。
“爺爺。”
宋央深吸口氣，雙手緊緊護住小腹，語氣格外低沉，“我是誰的孩子？”
她的話直白犀利，刺的宋遠祿心思一顫，“你……”
宋老爺子動了動嘴，眼眶再度泛起淚光。那段往事對于他來說太揪心，失去愛女的痛苦這么多年都在心底烙印，如果可以，他真的一輩子都不想再提起。
宋央見他不說話，心尖更加收緊，“我不是宋家的孩子？”
“不！”宋遠祿忍住心中的巨大悲痛，紅著眼睛搖搖頭，“你是宋家的孩子。”
“我是宋家的孩子？”宋央詫異的笑了笑，隨后將目光定格在關雅涵身上，“那我是你的女兒嗎？”
關雅涵抿起唇，側目看眼坐在一邊的謝戎城，語氣微頓，“小央，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這二十多年來，我可一直將你當做親生女兒對待。”
不是親生的女兒？
宋央驀然一笑，“請你們告訴我，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她的聲音驟然拔高起來，謝戎城望著宋央眼底強忍的淚水，心疼又無奈的嘆口氣。但這種時候，他又不能多說什么。
“小央，你先不要激動。”宋萬言低低開口，“這件事說來話長。”
宋央含著眼淚的視線，一一掠過她曾經最親的父母，“我有權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尤其是我想從你們嘴里知道真相，而不是由別人來告訴我。”
聽到孫女的這句話，宋遠祿臉色更加蒼白幾分。此時此刻，他心底的情緒最為復雜，望著眼前的宋央，看著她此時臉上的倔強表情，他一瞬間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女兒。
其實宋央長得模樣，與小艾很像。尤其她倔強任性的時候，那個堅定的眼神，真是像極了宋艾。
當年宋遠祿對女兒寵愛有加，做夢也沒想到有天女兒竟然會大肚子回到宋家。無論他如何逼問，宋艾都不肯說出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是誰。后來宋艾難產去世，宋遠祿痛心疾首，唯有剛剛出生的宋央可以帶給他一絲安慰。為了保全宋家的名聲，也為了留住女兒唯一的血脈，宋遠祿只能出此下策，將宋央寄樣在兒子宋萬言與兒媳關雅涵的名下，謊稱這是他的孫女，這才能將宋央保全，并且讓她在宋家平安快樂的長大。
去年宋遠祿得知自己的身體，堅持不了多久，想起之前愛女的遭遇，所以他才會想要在自己臨終前，一手安排好宋央的終身大事，就是不愿意看到宋央有朝一日，重新走上她母親的老路。這二十多年來，宋遠祿每次午夜夢回，心中久久傷痛之余，也在深深地自責。若是當年他可以早早安排好女兒的婚姻大事，那就不至于發生這些無法挽回的悲痛。
可誰也沒想到，宋遠祿窮盡一生的周詳安排，到底禁不住老天的循環。所謂紙包不住火，大抵就是這樣吧。既然天意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想到此，宋遠祿顫顫巍巍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輕輕地放在宋央手上，“央央，她就是你的親生母親，宋艾。”
宋艾？
宋央驚訝的瞪大眼睛，緩緩低下頭，看著掌心中攤開的那張照片，霎時緊緊咬著唇。這張照片中的人她知道，從小爺爺給她看相冊，每次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爺爺總會讓她多看一會兒，還說她是姑姑，她很疼央央。
雖然在宋央的記憶中，她從沒見過這位姑姑，但對于爺爺的話，她都會深信不疑。所以爺爺這么說，她也就那么相信。
“她，她是……”宋央腦袋有些懵，在來時的路上，她曾經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她也許是宋萬言出軌生的孩子，又或者她是個棄嬰，無父無母被宋家收養？可沒想到，她的親生母親竟然是宋艾。
“小央。”宋萬言站起身，幾步走到宋央身邊，神情也透著一絲悲傷，“你是我妹妹的女兒，當年她生下你就去世了。”
頓了下，宋萬言長長嘆口氣，道：“你如今長得，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
宋央收攏掌心，用力攥著那張照片。她盯著照片中并不算陌生的女子，忽然就濕了眼眶，這是她的母親？
心底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宋央用力忍住眼淚。她抬起的視線，恰好與邊上沙發里的男人相遇。
謝戎城黑眸沉沉，眼底平靜的沒有一絲起伏。
宋央自嘲的笑了笑，果然啊，這個男人早就知道一切。
“小央！”眼見這種情形，關雅涵自然不甘落后。她急忙跑到宋央身邊，一把拉住她的手，佯裝哭訴道：“這些年我們也不是有意要瞞著你的，但你年紀還小，又一直被我們捧在手心里長大，我們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也都是為你啊。”
“為了我？”宋央輕笑聲，冷著臉抽回被關雅涵握住的手，“你們所謂的‘為了我好’，卻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央央。”宋遠祿竟自出聲，道：“這件事是我的安排，當年也是我做主的，與他們沒有關系，如果你要怪，那就怪爺爺一個人。”
“這些年，他們將你視為女兒養育，你不能怪罪他們。”
聽到宋老爺子的話，關雅涵不禁挺直胸膛。哼，宋央這丫頭到底不是她親生的，就算對她再好，那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爺爺。”謝戎城站起身，幾步走到沙發邊，轉而坐在宋央身邊，“您身體不好，情緒不要太激動。”
宋遠祿忽然伸手，緊緊握住謝戎城，嘴唇哆嗦著，“六少，有關央央的身世，都是我造成的誤會，還請老太太和謝家的諸位……”
老爺子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哽咽出聲，“哎，都是我的問題，是我害了央央。”
“爺爺。”宋央反手攙扶爺爺坐下，臉色盡量克制的平靜，“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會怪爺爺的……永遠都不會。”
“我的央央啊。”宋老爺子情緒激動地抱住宋央，老淚縱橫的抽噎起來，這些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心事，這會兒全說出來，倒也暢快不少。
宋央靠在爺爺懷里，壓抑的眼淚才敢滾落眼眶。她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子，但此刻，她真的很傷心。
半響，等到宋遠祿情緒平復下來時，謝戎城才再度開口，“爺爺，謝家那邊的事情，您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
聞言，宋遠祿眼底一亮，立刻握住謝戎城的手，“六少，有你這句話，爺爺就放心了。”
謝戎城這句話，無疑說明他并沒有怪罪這件事，并且也是向宋家所有的人保證，他會保住宋央。
邊上沙發里，宋萬言與關雅涵同時松口氣。剛剛他們還在擔心，生怕激怒謝戎城從而使得整個宋家跟著遭殃。不過如今看來，謝戎城并沒有在意這些事，甚至為了宋央，他還愿意與家里長輩斡旋。
這個消息對于宋家來說，無疑不是好的。
不多時候，司機開車離開平江，一路回到新城。回去的路上，大雨已經轉小，不過天空依舊陰沉，淅淅瀝瀝的小雨不斷。
早上有關宋央身世的那些新聞，已經全部清理干凈。宋央不知道謝戎城用了什么雷霆手段，才能將那些消息壓制下去。
只不過，縱然那些消息被清理干凈，可人們的悠悠之口并不能堵住。如今新城上流社會的圈子里，全都在議論謝家這位六少奶奶的八卦。
臨近中午，司機將車停在懿園。謝戎城撐著雨傘，謹慎的攙扶宋央下了車。
北樓門前，傭人們全都站在門庭內。
小雨還在下，雨滴吧嗒吧嗒落在雨傘上。
宋央仰起臉，盯著前方這扇熟悉的門廊，一瞬間竟然有種逃跑的沖動。她怔怔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邁步。
謝戎城幫她將外套披上，撐著雨傘站在她的身邊，“不要擔心，等下你什么都不用說，讓我來和他們解釋。”
他解釋嗎？
宋央吸了吸鼻子，落在小腹的五指禁不住收緊。回來的路上，她的小腹就開始有些不舒服，起初并沒太嚴重，但這會兒腹痛好像變的明顯起來。
“央央？”謝戎城見她沒有回答，不禁又喊了句她的名字。
宋央斂下眉，努力壓制心底的情緒，還算平靜的點點頭，“走吧。”
話落，她轉過身，先一步邁上臺階。
謝戎城看眼她臉色蒼白的側臉，瞬間嘆口氣。其實他并不想面對客廳里的那些人，這種時候，他只想緊緊抱住宋央，用他溫暖的懷抱來平復她的心底的悲傷。
這件事的打擊，對于宋央來說有多大，謝戎城自然明白。可家族，親人，謝戎城又無法置之不理。
畢竟宋央的身世曝光，對于謝家的影響，也是不小。
對面的紅木椅子里，謝老太太已經坐了許久，顯然正在等待他們回來。邊上，莊鈺臉色很難看，見到宋央進門時，眉頭瞬間蹙起。
“奶奶，我們回來了。”謝戎城神色如常，直接牽著宋央的手走上前。
謝老太太臉色也不太好，眼見他們走近，頓時沉下臉，“這件事，是真的嗎？”
面對謝老太太的質問，宋央不禁低下頭。她要如何回答？這會兒無論她說什么，或者解釋什么，她們肯定都不會相信的吧。
“是真的。”謝戎城反手將宋央按坐在椅子里，然后他上半身筆直挺立，目光灼灼的望向前方。
咚！
謝老太太用力拄了下拐杖，臉色慍怒的說道：“所以說，宋家是故意隱瞞我們謝家？”
說話間，老太太的眼神落在宋央身上，似乎希望能夠聽到她的反駁。可惜沒有，宋央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謝老太太抿起唇，一絲不亂的發髻盤在腦后，語氣低沉，“當初你們這門婚事，算是我一人做主，執意要成全的。可如今……”
謝老太太頓了頓，眼神漸漸暗淡下來，“如今事情鬧出這樣的笑話，你們要我怎么和謝家的族親解釋？”
“奶奶，這件事我來處理，不用您操心。”謝戎城眉眼沉沉。
莊鈺一下子抬起臉，道：“老六，宋家竟然可以隱瞞這么大的事情，甚至還編造如此荒唐的謊言來欺騙我們，這件事你都不追究的嗎？”
“我要追究什么？”謝戎城轉過身，目光筆直的望向母親，“媽，宋央是我的妻子，是您的兒媳，她也是謝家的六少奶奶。”
看著兒子冷冽的眼神，莊鈺一時間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她氣的連連冷笑兩聲，硬是被兒子氣的心口疼。
果然娶了媳婦忘了娘啊。
看到謝戎城的態度，謝老太太不禁也愣了下。不過老太太到底經多見廣，態度自然不會如莊鈺那般強硬，她抿起唇，長長嘆口氣。
客廳內的氣氛，變的空前壓抑。宋央垂眸，雙手緊握成拳。這件事因她而起，于情于理，她都不應該回避。
“奶奶，媽。”宋央站起身，原本紅潤的臉頰此時蒼白無比。她的小腹一陣陣的抽痛，但被她強行咬牙忍住。
“有關我的身世……”宋央抿著唇，道：“我沒什么可以解釋的。我知道這件事將會給謝家帶來不可挽回的名譽打擊，如果你們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直接說。”
“宋央——”
謝戎城猛地轉過身，銳利的雙眸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身上，那張刀刻斧鑿的俊臉上罩著一層寒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宋央眼眶酸澀的抬起臉，目光與他相抵，“我不過是宋家的私生女，哪里配得上妗貴的謝家六爺，謝戎城，如果你想……”
“閉嘴！”
不等宋央說完，謝戎城已經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你把這句話，給我收回去！”
雖然后面的話宋央沒有說出口，但也不難猜出。離婚那兩個字，呼之欲出，謝戎城眉眼沉沉，臉色陰霾。
宋央握緊雙手，執拗的瞪著他的眼睛，“謝戎城，其實你可以和我離婚。”
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謝戎城心底的怒火終于在這一刻爆發。他含怒瞪著面前的人，那雙深邃的眼底滿是心傷，“宋央，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宋央的心情大起大落。如今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然也明白謝戎城之前所做的那些事，不過都是為了今天。
呵呵。
宋央低低笑了聲，既然如此，她是不是還應該感謝這個男人，為了能夠保住她，如此的處心積慮，費盡心機？
腹部一陣又一陣的抽疼，痛感愈加強烈。宋央額頭漸漸滲出一層冷汗，她白著臉，倔強的站在原地，目光深遠的看著對面的男人。
須臾，謝戎城抬起手，想要握住宋央的手腕，但手指還沒觸碰到她，卻見她整個人白著臉，往后倒去。
“央央！”男人嚇得魂都差點飛了，眼疾手快伸出手，將她緊緊抱在懷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疼。”宋央額頭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
眼見宋央倒下，莊鈺和謝老太太也立刻上前。如今宋央肚子里懷著孩子，就算大人們之間發生什么，也不能不顧忌孩子。
“這是怎么回事？”謝老太太有些慌神。
莊鈺也變了臉色，急忙彎下腰，蹲在宋央身邊，“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點讓司機把車開過來？！”
傭人們被莊鈺一吼，這才反應過來。
腹部的抽痛感覺越來越強烈，宋央咬著唇，一把揪住謝戎城的胳膊，“要，要找尉遲軒，他介紹的醫生我才能安心。”
“好。”謝戎城二話沒說，直接應了聲，然后抱起懷里的宋央，快步坐上車。
黑色轎車飛速開出懿園大門，直接趕往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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