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修】

    臨安城樓外下，一輛停著的馬車在人群的喧鬧聲中緩緩駛離。

    馬車?yán)�，有人望著金線繡衣閉目養(yǎng)神的老者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就說吧，做什么吞吞吐吐�！笨吭谏砗蟊趬|上的老者道。

    “這……老爺，您當(dāng)真要跟徐家大小姐應(yīng)下這件事么？”老仆似是直至此刻，仍舊難以置信。

    “那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朱老爺子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息，似是帶著些許無奈嘆聲道，“這么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被人架起來堵死了所有的路。而且，阿明，有句話你說的不對。”

    明叔連忙恭聽，“請姥爺明示�！�

    “這事，不是我跟徐家大小姐應(yīng)下，而是跟徐記應(yīng)下。不過少年人意氣風(fēng)發(fā)是好事，但若火氣太盛，一不小心就是玩火自焚，徐記既然自己無所謂，我們朱家也不好多管。而且如今蘇家也下了水，三大脂粉行沒有一個能抽身的，那也就沒什么顧忌可言。接下來，只看他徐家怎么玩就是。”

    聽著朱老爺子話中的意思，明叔心下駭然。

    連老爺子都這么說了，徐記此舉真的會有那么大的影響嗎？

    夏日悶熱，馬車的帳子早已換成薄錦，隨著車夫揚鞭驅(qū)馬，那陡然晃起的風(fēng)便撩起了車窗一角。

    明叔的目光順勢落在外面的樓外樓上，不由想起方才發(fā)生在包廂里的事情來。

    ……

    ……

    “那么，徐記的條件是什么？”

    面對突然出現(xiàn)，而且言語間力挺林花師，甚至承諾他先前所允的條件，徐記會以自家名義擔(dān)保全部踐行的徐家大小姐，蘇記家主蘇明河很是好奇，徐記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又將朱記和蘇記兩家與自家套在一處，到底是為了什么。

    什么事情，能讓徐記這般大費周章？

    朱老爺子亦屏氣凝神，慣性拿起手邊的煙桿準(zhǔn)備吸上一口，放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吸了個空。

    老爺子這才想起來，方才紫金煙鍋里的煙草灰已經(jīng)被他全扣在了桌子上，于是乎只能專心聽徐芮說話。

    “徐記的條件很簡單�！�

    徐芮望了一眼天歌，似是想要跟她確認(rèn)清楚，“我們欲與朱蘇兩家聯(lián)名，再出聯(lián)名香。”

    “聯(lián)名香？芮丫頭，徐記所求，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吧？”朱老爺子沉吟一聲。

    各大脂粉家族聯(lián)名制香的事情，并不是沒有出現(xiàn)過。

    譬如前朝昭懿皇后嫁給齊哀帝那一年，因昭懿皇后母族蔣氏乃江南勛貴大族，為了攀扯皇家好能在帝后大婚上尋機露臉，江南各大脂粉行便聯(lián)名推出了一套香脂，專供昭懿皇后大婚妝扮使用。

    原本皇家有專門的香脂司，但那聯(lián)名香著實太過不凡，又代表著以江南脂粉行為首的家鄉(xiāng)百姓的心意，于是昭懿皇后力排眾議，在大婚當(dāng)日，親用了那套名為點鳳華的香脂。

    而這點鳳華也確實卓絕，讓昭懿皇后在婚典上大放異彩，宛若仙子的絕世容顏讓所有得見其真容之人直嘆仙子下凡。

    據(jù)說就連皇帝見到皇后真容的時候，亦是愣了許久才緩過神來，贊“皇后容色，直如神仙妃子，更甚曹子建筆下洛神。”

    一時之間，整個大齊從上到下，所有夫人小姐霎時對此香脂追捧不斷，就連一些貧苦人家，也要攢出銀子來給自家閨女兒添上至少一樣點鳳華的眉黛或是胭脂，好盼著女兒日后能嫁個好人家，有個富貴命。

    也正是因此，當(dāng)時所有參與那套點鳳華香脂制作的商戶，都賺了個缽滿盆盈。

    其中受益最大的，便是朱記。

    而蘇記和徐記，也是因著參與了聯(lián)名香的制作，才從眾多脂粉行里脫穎而出，得以在如今躋身三大脂粉行。

    但聯(lián)名香的推出，卻絕非簡單，耗費人力物力不說，更需要一個恰當(dāng)?shù)钠鯔C。

    當(dāng)初有舉國同慶的帝后大婚作為因由，如今有什么？

    沒有足夠的理由，便沒有推行后的效應(yīng)，這樣就算搞一出聯(lián)名，最終也只會勞力傷財不討好。

    畢竟沒有哪家夫人小姐有昭懿皇后的氣度，愿意自己所用的香脂，隨便什么人都能買得到。

    更沒有多少人，愿意花錢去效仿一個尋常官家夫人的妝容。

    所以聯(lián)名香的事情，說起來簡單，實則卻一點也不簡單。

    而且朱記和蘇記心中存疑的，可不止這一點。

    “徐記先是設(shè)套威逼，如今再舍下十道香方利誘，若當(dāng)真只是為了三家共制一款聯(lián)名香，是否有些小題大做得不償失呢？”

    在朱老爺子提出質(zhì)疑之后，蘇明河也想明白了其中關(guān)節(jié)。

    聯(lián)名香雖耗費人力錢財，但比起十道香方帶來的利益，不過九牛一毛，以在場三家的身家，哪一家都不至于出不起這錢。

    而徐記卻仍舊以香方交易，這其中必然有詐！

    果然，當(dāng)蘇明河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便聽徐芮道：“所以這香，自然不是普通香脂�！�

    “那是什么香？”

    “林花師�！�

    徐芮沒有回答，卻是喚了一人。

    眾人的目光遂落在那坐在凳子上的少年人身上。

    只見那少年從懷中又摸出一個物件來，只是這次不是先前的小瓷瓶，而是一個掌心大小的盒子。

    隨著少年人將密封的盒子打開，里面包裹著的東西也露了出來。

    但讓朱老爺子和蘇明河驚詫的不是那東西是什么，而是盒子開封后，從中逸散出來的香味。

    “這……這是……”

    朱老爺子不由上前幾步，就連聲音也激動詫異得顫巍起來。

    而旁邊的蘇明河也不由蹙了眉頭。

    盡管他不知道這里面的香到底叫什么，但單憑那陣香氣以及他浸淫脂粉之道多年所得的經(jīng)驗，他也知道此香若是一經(jīng)推出，絕對可以引發(fā)哄搶——既已到達(dá)如此境界，徐記哪里還需要他們兩家的幫助？

    而這時，朱老爺子終于將那在唇齒間滾動許久的名字喊了出來。

    “這是羽扇仙！”

    “朱老爺子果然好見識。”

    見老頭子一語中的，天歌難得露出幾分賞識的神色來。

    朱記能成為三大脂粉行之首，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朱老爺子卻沒有半分被夸贊的喜悅與得意，反而面上滿是駭然與不可置信。就連剛一開始沒有認(rèn)出來的蘇明河和徐陵，在聽到“羽扇仙”三個字的時候，也顯出驚駭之色。

    居然還有人可以制出羽扇仙！

    居然還有人敢制作羽扇仙！

    前朝時期，齊哀帝林琰重武輕文，致使朝中武將不喜文官，不止在朝中大事上針鋒相對，更在日常習(xí)慣上時時鄙薄。

    譬如文士們喜好風(fēng)雅，總愛熏香染身，看在那些在久經(jīng)沙場男兒氣十足的武將眼里，便覺文人喪失了男兒本性，盡如女子一般，由此更引發(fā)出關(guān)于男子是否應(yīng)當(dāng)佩香的論辯。

    雖然最后不了了之，但男兒不當(dāng)用香，卻成為武將們的共識。

    但是這種觀點，在一款男香推出之后，受到了絕對的沖擊。

    那就是不論文臣武將，皆欲染于身，好以此明己之豪情壯志的男香。

    羽扇仙。

    ——取羽扇如仙，諸葛武侯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意；亦代表著進(jìn)可攻城略地擴(kuò)疆土，退可護(hù)國安民定江山的愿景。

    從來沒有什么香料敢于發(fā)出這樣的呼聲，更沒有哪種香料能從簡單的香味中提取出這種誘人思緒的意蘊來。

    羽扇仙一時風(fēng)頭無兩。

    但盛極必衰，此香推出不過半載，便忽然銷聲匿跡。

    制出羽扇仙的香師，舊疾復(fù)發(fā)身亡，而曾經(jīng)售賣過羽扇仙的鋪子，也逐漸消沉沒落。

    霎時間，朝野內(nèi)外流傳出一種說法，道以羽扇仙為代表的男香皆魅惑人心，唯有除之才可得四海安定，由此將文臣武將之間漸深的齟齬，外引成對男香的革除，由此揭開男香式微的開端。

    盡管后來這種爭辯并無定論，但在齊亡周替之后，征西大將軍魏寧取哀帝而代之，建大周朝之后，眾脂粉商皆默契的將自家男香撤除。

    一夕改朝換代，最終敲定了男香的終結(jié)。

    那時候朱老爺子正值青年，在見過羽扇仙之后，至今仍舊無法忘懷。

    那種馨香，就像是植入心底的氣息，讓他時隔多年一經(jīng)聞嗅，便霎時認(rèn)了出來。若只論香，他甚至可以打包票，世間絕無可超越羽扇仙的男香！

    但如今，卻不能單單論香。

    且不說徐記如何覓得了羽扇仙的方子，只一點，就讓朱老爺子四肢百骸皆麻，不得不克制一個香師本能的對于羽扇仙香方的向往。

    “你們徐家，是想要造反嗎！”朱老爺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天歌望著朱老爺子，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

    “老爺子說的這是什么話。不過區(qū)區(qū)香脂，怎么就跟造反不造反的扯上了關(guān)系？徐記做生意，向來安分守己，您這話可不敢亂說�！�

    朱老爺子目光沉沉，渾不覺自己說了什么胡話。

    “在這脂粉行里，最不能碰的禁忌是什么？是男香！前朝文武之爭，男香遭鄙薄而式微，這都是注定了的事情。當(dāng)今陛下武將出身，就算我不說，天底下也無人不知，而如今你卻想要用這羽扇仙起復(fù)男香，可曾想過朝中武將如何作想？可曾想過陛下怎么想？這般狂妄之舉，也只有你們這等無知小兒才做的出來！”

    “老爺子所說這些，難免太過絕對了�！�

    天歌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若是香脂本身真有罪，男子生來便不該用香，那么最初這羽扇仙為何能得了武將的喜愛？不止是您，甚至于所有至今不敢染指男香的同行，都自覺不敢拂了那位逆鱗，以致男香消弭，但不管是前朝的《大齊律》還是如今的《大周律》中，到底有沒有那么一條，指明了禁男香呢？”

    “既說到這些，晚輩不妨與老爺子論說一番，前朝武將緣何不喜文臣？當(dāng)真只是因為用香之故？那再往前，大秦朝男子不管文臣武將皆可用香，怎不見出現(xiàn)男香論罪之說？”

    “爾等為了取悅朝中那位，卻忘記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前朝文臣用香，多以合歡香居多，奢靡之風(fēng)大盛，文臣借香以淫靡亂為，青樓楚館活色生香行那淫/亂之舉，一眾文臣鼠目寸光膽小怕事卻又奢望紙上談兵，這才有了那些真正戰(zhàn)場拋頭顱灑熱血的武將的嗤諷不屑。”

    “歸根結(jié)底，這錯可在男香？不！這錯，在于大齊的文臣本性，在于香道失道無尊！彼時商戶濫為售香，那時的男香有多少是真正合乎香道的？合歡靡亂之香盛行，男香式微消弭自在情理之中。而如今徐記要推的男香，跟前朝男香截然不同，緣何推不得？”

    朱老爺子沒有想到，蘇明河更沒有想到，原本呵斥之言，卻換來這一番金玉之聲。

    尤其是朱老爺子，場中年紀(jì)最長，也是唯一完整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男香混亂至衰亡的人。

    曾幾何時，年輕的他也曾有一番豪情壯志，覺得男香本身并沒有錯，一切的錯誤皆在于用香之人本身，所以也想要重興男香。但后來，朱老爺子卻發(fā)現(xiàn)，其實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眼前這少年的抱負(fù)與香道之論，讓他刮目相看心生欣賞。

    但，也只是欣賞罷了。

    少年人可談意氣，但肩負(fù)重?fù)?dān)，卻只能談責(zé)任，論現(xiàn)實。

    朱老爺子深吸一口氣，問：“《大周律》中是沒有禁男香的說法，可是誰人敢冒著觸怒龍須的危險，不顧身家性命去拂逆那雖沒有明言的圣意？你敢，你身后的徐記敢嗎？”

    然而朱老爺子話音剛落，便見徐芮抬頭，看向正盯著自己的老爺子，面色平和，語氣淡然：

    “父親說，當(dāng)今圣上乃是明君，而且男香消弭多年，是時候該為它正名了。若是朱記和蘇記不愿，那徐記愿自踐香道，舍去此身亦不足惜�！�

    “徐直是瘋了嗎！”

    朱老爺子再也忍不住，拿著手中的煙桿在桌上死命的敲起來。

    “你們徐家為香道不惜此身，我朱記便是那俗人了？！但你爹可想過，莫論皇城，就是這臨安城里，他可能在翟府尹手下順利將那男香售出去？！”朱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

    徐芮卻似有備而來，依舊不緊不慢。

    “老爺子許是不知，徐記的第一批男香，已經(jīng)在府尹大人的助推下，到了臨安百姓的手中。我爹說，老爺子在香道上對他的指點，他一直銘記于心，也愿意如當(dāng)初所言，做那該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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