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齊末年那場發(fā)生在慈恩寺的大火,與那夜改朝換代的變亂不過是前后腳的功夫。
慈恩大火發(fā)生之時,都城中已然有了神怒之火的傳言,但是很快,這危言聳聽的說法便被摘星攬月閣和九層佛塔落成的好消息所取代。
由此也衍生出另一種說法:
慈恩之火非是神怒,而是讓新的佛塔樓閣取代前朝唐國慈恩大寺的神諭。
一時之間,都流言種種錯雜。
直到變亂生出。
大齊一夜之間的傾覆,似乎就此印證了神怒之說。
故而新朝建立,穩(wěn)固朝綱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便是消弭這神怒的惡果。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周帝新設(shè)皇寺,并遷慈恩舊寺幸免僧人于此的恩旨。
因著神怒之言坐實,當(dāng)初慈恩舊人皆惡前齊、親新周,所以當(dāng)?shù)弥?fù)責(zé)灑掃的啞僧乃是曾被那場大火殃及卻幸得存活之人,周帝先前的疑慮便消散了一些。
一個被前齊毀卻一生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可能還對大齊抱有幻想。
“不過話雖如此,朕倒還是想見見這啞僧。畢竟偌大的九層樓閣,能憑借一己之力使之十幾年維持如新,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聽周帝如是說,釋慧合掌頷首:
“陛下吩咐,自當(dāng)依從。只是當(dāng)年大火之后,這啞僧面容便損傷甚重,容后您若要見,可得先有個心理準(zhǔn)備!
周帝聞言一笑:“火中幸存已是不易,朕又哪會再去計較此人相貌如何?況為人君者,應(yīng)以才恒士,而非以貌取人!
聽到這句話,釋慧念了聲佛號,道:“陛下仁心。”
周帝聞言,不由擺手笑了笑:“你可莫學(xué)周恒那老家伙。行了,還是繼續(xù)登閣吧,免得一會兒外間燈會散了沒得看了!
話到此處,之后再繼續(xù)登閣,周帝便不再細(xì)致查看每一層的奇巧玄妙,而是沿著階梯一步一步,逐漸往行去。
這一口氣走下來,便到了第八層。
眼瞅著第九層樓閣便在咫尺,周帝卻是有幾分喘氣兒,撐著腿慢慢坐在旁邊的臺階,竟像是有些走不大動了。
“歇會兒歇會兒,容朕先歇會兒。”
周帝擺著手,示意釋慧莫要再走。
“這人當(dāng)真是老了。當(dāng)初朕馬帶兵征討金賊,直追百里驅(qū)敵尚不覺疲累,可如今這才剛爬了幾層樓閣,這便有些氣急喘噓,當(dāng)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釋慧聞言忙道:“陛下說笑,去歲秋獵之時,您一人所射獵物可是高居眾人之首!
“圍獵之事與此可到底不同。再者,”說到這里,周帝頓了頓,“朕自己如今這是什么情況,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說完這話,周帝撐腿起身,“罷了罷了,左不過再一層,倒也不至于就這么停下!
就在這時,忽而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響動。
周帝聞言神色一凜,登時站直了身子,整個人亦擺出警惕防御之態(tài)。
不管爬樓何態(tài),但武將出身的反應(yīng)本能總歸是騙不了人。
言談?wù)f笑不再,偌大的樓閣便顯得越發(fā)空曠,這越來越近的聲響便也愈發(fā)清晰,讓人辨出乃是腳步之聲。
待聽明白之后,倒是釋慧跨前一步擋在周帝身前,但出口的話卻是對周帝解釋:
“陛下放心,許是先前老僧所提之人!
周帝一愣:“你說那啞僧?”
“樓閣守衛(wèi)森嚴(yán),向來不允外人入內(nèi),能在其間行走者,必然唯有啞僧。”
果然,釋慧話音剛落,便見不遠(yuǎn)處轉(zhuǎn)角出現(xiàn)一個人影,從周帝的視線望去,只能瞧見灰色的僧衣僧鞋。
至于那人容顏,則因僧袍之兜帽連帶而瞧不真切。
樓閣內(nèi)燈燭長明,將人影拉長,及至此刻,那僧人顯然也看到閣中多了兩人。
而僧人所受驚嚇顯然不比先前周帝聞聲之時的警惕小,但聽“啊啊”兩聲之后,僧人急急后退,一下撞在身后的陳列架。
好在那架子穩(wěn)固,只是阻去僧人去路,而并未被這一擊撞翻。
有了這一撞緩沖,啞僧也顯然看清了站在最前頭的釋慧。
待穩(wěn)住身形之后,忙不迭連聲“啊啊啊”了好幾句,恭謹(jǐn)至極的行了一禮。
釋慧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看向周帝,喚了聲:
“陛下。”
周帝抬手,繞過釋慧向前走到啞僧跟前,打量幾番之后,這才借著燈光瞧見那僧人兜帽之下,大半張皺巴巴宛如老樹枯皮的臉。
乍一看,倒跟先前所見羅剎鬼怪雕像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乃至于周帝第一眼瞧見的時候,心中也生出駭然之感。
到了這時候,周帝終于明白先前釋慧所說的做好心理準(zhǔn)備是什么意思。
“聽說,你是一人負(fù)責(zé)灑掃此間九層樓閣?”
周帝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甚是響亮,然而面前行禮之人卻是無動于衷。
釋慧適時提醒:“陛下,此人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說著釋慧走到那僧人面前,指著旁邊的周帝比劃一番,不多時便見那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地連連叩拜,口中更是“唔呀唔呀”不知說些什么。
周帝有些懵了,指了指啞僧,向釋慧問詢:
“他這是?”
“他知道陛下的身份之后,感念您當(dāng)年圣恩垂憐!
聽著釋慧這番解釋,再一看地依舊跪拜叩頭的啞僧,周帝緩了口氣兒:
“大師且讓他起來,這些年來也得虧他時時灑掃樓閣,這般苦功實屬難得,不必行此大禮!
釋慧聞聲頷首,墩身阻住僧人跪拜,將他攙扶起來,又比劃了一番,這才終見那僧人停住行禮,但卻仍舊不斷沖著周帝合掌鞠躬。
最后還是釋慧又比劃了些動作,那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瞧著樣子倒是十萬分不舍。
“方才若有沖撞,還望陛下見諒。”
見釋慧替啞僧求情,周帝不由擺了擺手:
“朕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且不說這啞僧是朕先前點名要見的,方才撞見也是恰巧遇見,再怎么都怪不到你頭。”
說到這里,周帝看了一眼釋慧:
“倒是你,居然能聽懂他這般啊啊呀呀是什么意思,還能與他搭話!
“啞僧常住樓閣之內(nèi),因圣諭外人不得入內(nèi),所以每日三餐皆是老僧親送!
周帝恍然:“這就難怪了。”
畢竟對這啞僧而言,釋慧是他這十幾年來唯一有過接觸之人。
想到這里,周帝嘆了口氣:“從明兒個起,多給此人備些菜食果蔬。如是繁重活計,又常年困守此處,倒也為難他了!
釋慧自是合掌應(yīng)下。
-
鬧了啞僧這一出,耽擱了這些許時候,等周帝帶著釋慧登九層高閣之時,已經(jīng)弦月高掛。
與下方各層陳列不同,第九層帳幔垂墜,字畫珍寶分列,更有幾案坐塌屏風(fēng)吊頂安置。
那樣子,與皇寺的神圣肅穆格格不入,反倒是像極了宴客之所。
——是的,這才是摘星攬月閣修建的真正初衷,不是為了神佛,而是為了人欲。
從最一開始,九層高閣的修建,就是為了蓋過大金七層佛塔一頭,只是念及樓閣與佛塔修建終有區(qū)別,所以才在修建高閣的同時,順帶建了如今承載著大周神佛供奉的九層佛塔。
這一點,周帝其實很早就知道。
早在高閣建造之處,早在蔣云山應(yīng)齊哀帝委托設(shè)計動工之際,他便已經(jīng)知道。
但在攻占都之后,他卻鬼使神差的下了非圣諭不得入閣的旨意
——按說,只要他將大齊修塔修閣的真正目的公之于眾,彼時朝野下的反對之聲便可抵消大半。
可他終究是沒有這樣做。
那夜宮變之后,死去的除了林氏皇族,還有所有參與摘星攬月閣修建的匠人。
所有。
所以他連兌現(xiàn)諾言的機會都不再擁有。
如今這世間,除卻他,除卻釋慧大師,除卻方才那口不能言的啞僧,怕是再無第四人知道這摘星攬月的初衷。
摩挲著屏風(fēng)壁障,周帝行至窗邊,抬手一推,月色便隨撲面而來的夜風(fēng)入戶,激得人神魂一清。
釋慧適時提醒:“陛下,仔細(xì)著涼!
周帝負(fù)手身后,望著似在不遠(yuǎn)處的彎月,卻對這句勸說置若罔聞:
“朕聽說,當(dāng)初云山先生修建此閣時,曾令三百匠人不得隨意出入,但其間卻特允大師親見。”
釋慧不知周帝緣何提到這事,但卻還是如實回稟:
“老僧有幸,曾得云山先生兩次相邀。其一是在隔壁九層佛塔建成,摘星攬月閣尚未封頂之際,那時只在下方遙遙遠(yuǎn)觀:第二次則是在閣成之夜,雖有幸入閣一觀,卻沒成想……”
話到最后一句,釋慧忽然默聲。
但周帝卻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
摘星攬月閣封頂成閣之夜,亦是周取齊代的宮變之夜。
那一夜,釋慧應(yīng)邀前往摘星攬月閣,誰曾想還未及登至閣頂,都便已破城。
那時,還尚值壯年的僧人在樓高閣之,俯瞰見證了叛軍入城的全過程。
當(dāng)然,也同樣看見了那個從高閣之如飛蛾撲火般般筆直墜下的身影。
“朕一直未曾親口問過你,那夜,你當(dāng)真親見他從這高閣一躍而下嗎?”
周帝探手窗外,遙遙對著那懸于蒼穹的彎月。
清亮亮的月亮如一柄近在咫尺的彎刀,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將其握在手中。
可周帝知道,他并不能。
就像十三……不,過了今夜,就十四年了。
就像十四年的那個夜晚,本以為一切皆在掌握,可最終他卻還是錯漏無數(shù)。
-
與周帝接觸這十幾年來,釋慧早就對這位帝王話題的跳脫突變習(xí)以為常。
可如今聽周帝提起那件事,他卻還是有片刻的愣怔。
而就在釋慧愣怔的功夫,眼前的帝王已經(jīng)再次開口:
“這些年來,朕總覺得蔣云山?jīng)]有死!
“以往他所有設(shè)計修建的宅邸,都會留有獨特的機關(guān)暗道,所以朕一直覺得,在這摘星攬月閣中,也必會有這么一處機關(guān)布置!
“這些機關(guān)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用以證明自己睥睨勛貴的憑借!
“朕了解他!
周帝的話戛然而止,如同他先一開始沒頭沒腦問出的那個問題一般突然。
夜風(fēng)吹起閣中帳幔,帶出嗚咽之聲。
風(fēng)聲里,老和尚亦緩緩開口,一如當(dāng)年回答府衙官員的那樣:
“那一夜,老僧剛觀至五層。只未及細(xì)看,便見窗外燈火映亮街巷,于是奔至窗邊臨欄而望,乃知大軍入城!
“隨之遠(yuǎn)眺見宮中大火,值訝然震驚之際,忽見一人從頭頂墜下,觀其身形為男子,衣衫類云山先生平日所著!
“但是否真為其人,天色昏暗,再加事發(fā)突然,老僧卻不曾看清!
說到這里,老和尚頓了頓:
“至于陛下所言機關(guān)之事……老僧只同陛下登過九層,其余入閣皆是為啞僧送食于一層。陛下若感興趣,老僧或可喚啞僧前來一問!
“不過依老僧愚見,蔣云山雖為前齊工造大匠,又向來藐視權(quán)貴,但在為皇寺修閣一事,若真有藏私其實事,三百人睽睽眾目,不可能三年修期仍密不透風(fēng)!
聽著釋慧這般解釋,周帝回過頭來。
老和尚眉目平和慈悲,一如平素開壇**的模樣。
周帝看了他半晌,最終搖了搖頭重新轉(zhuǎn)過臉去: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說到這里,周帝抬手一指遠(yuǎn)處:
“你看下方花燈長街,可像當(dāng)年叛軍入城之景?”
聽到叛軍二字,釋慧霎時伏跪于地:
“陛下!”
周帝看他一眼:“怕什么?還能有人砍了朕的腦袋不成?這話那些前齊舊臣早年間說的可不少,朕早已聽習(xí)慣了。”
“那是愚忠之輩的妄言。如今大周治下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可見陛下建周乃順應(yīng)天時民心之舉!
“朕今日是約你來賞景敘話,而不是聽你跟朝中那些人一樣說漂亮話的!
說完這話,周帝回過頭繼續(xù)向那長街看去,“起來吧!
釋慧聞聲起身,待立定之后,忽聽周帝提醒:
“我方才的問題,你可還沒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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