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多么希望,我們的朋友在他最后那令人注目的日子里能給我們留下足夠的親筆材料,以免我用敘述的文字中斷他的遺書的連續性。
我竭盡全力,從比較了解他情況的人口中搜集確鑿的材料。這些事跡倒也簡單,所有的敘述,除個別細節外,都完全相同。只是關于幾個當事人的思想狀況,意見不同,判斷各異。
留給我們的任務,只是把我們一再努力所得知的情況認真地敘述出來,在敘述當中插入死者的遺書,就連所找到的那些最小的字條也不忽略。事情是發生在一些非比尋常的人中間,因此想要揭示哪怕一個行為的獨具的真正的動機,也很困難。
煩惱和不快的根在維特的心里扎得越來越深,相互纏繞得更加牢固。于是,煩惱和不快便漸漸地占據了他的整個靈魂。他精神的和諧完全被破壞了。內心的狂熱和焦躁削弱了他天賦的全部力量,帶來種種惡果,最后竟使他完全心力交瘁了。為了擺脫這種虛弱的身心狀態,他在苦苦地抗爭,但他這一次比他以往要怯懦多了。他內心的這種驚恐不安耗盡了他所余的精神力量,毀了他的快活和機智,他變成了社交場里一個悲傷的青年。他越來越不幸了,唯其愈加不幸才變得越來越不公正。至少,阿爾貝特的朋友都這樣說。他們斷言,阿爾貝特是一個純潔、沉靜的丈夫,他現在終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幸福,從他的行為和態度上看他是想把這份幸福保持到永遠,而維特卻像一個每天都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蕩盡、到了晚上只好受苦受難的人,因此不能正確評價阿爾貝特。他們說,阿爾貝特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并沒有什么變化,他依然是維特當初所認識、所看重、所尊敬的那個人。他愛綠蒂勝過一切,他因為有她而感到驕傲,他希望人人也都把她看作最美麗的女人。即使他希望避免任何微小的猜疑,即使他絕不愿意與任何人在短暫的一瞬間以最純潔的方式共享這無價之寶,你能責怪他嗎?他們承認,維特在她身邊時,阿爾貝特便離開妻子的房間,但這不是出于對朋友的憎恨和厭惡,而只是因為他已經感覺到,有他在場維特就很不自在。
綠蒂的父親病了,只能在家休息,派了馬車來接綠蒂,綠蒂便乘車去了。那是一個美麗的冬日,剛下了頭一場大雪,皚皚白雪覆蓋著整個大地。
第二天早上,維特也隨后去了,心想:如果阿爾貝特不來接她,他就可以陪她返城。
晴朗的天氣對他陰郁的情緒也沒有發生什么影響,他的內心又沉悶又壓抑,眾多悲傷的景象時時浮現在他眼前,他的情緒只能隨著一種又一種念頭起伏不定。
他對自己永遠都不滿意,同時他又覺得別人的境況也更可疑,更混亂。他相信,阿爾貝特和他妻子之間的美好關系已經被擾亂了,他對此很自責,同時也對她的丈夫暗暗不滿。
走在半路上,他又想到了這件事。“是啊,是啊,”他暗暗咬著牙自言自語道,“這就是夫妻間的親切、友好、體貼、富有同情心的關系!這就是穩固持久的忠誠!不,這是厭倦和冷淡!難道任何一件無聊的公務比這位寶貴的妻子更吸引他嗎?他懂得珍視她的幸福嗎?懂得給她以應得的尊重嗎?他得到了她,好得很,他得到了她……這我知道,就像我也知道別的事情一樣,我已經習慣于這樣想了,他還會使我發瘋,他還會殺了我。他對我的友誼靠得住嗎?他不是已經把我對綠蒂的依戀看成對他權利的侵犯,把我對她的關心看成對他的無聲責備了嗎?我清楚地知道,我也感覺到了,他不愿意看到我,他希望我離去。我在,他覺得很麻煩。”
他快速地走著,時而放慢速度,時而停住腳步,似乎想反身回去。不過,他還是一再往前走,一邊那樣思前想后,那樣自言自語,最后違心地來到了獵莊。
他一進門,就詢問老人和綠蒂的情況,他發現家里人的情緒都有些激動。最大的男孩告訴他,在瓦爾海姆那邊出了不幸的事件,一個農民被打死了!——聽后,他并沒有怎么留意——他走進房間,看見綠蒂正在勸老人,老人不顧有病在身決意到現場調查那個案子。兇手是誰,還不知道。被害者是早上在大門口被發現的。人們猜測:死者是一個寡婦的長工,此前她還雇過另一名長工,那個人離開她家時十分不滿。
聽了這話,維特受到了很大的震動。
“完全可能!”他大聲說,“我必須到那邊去,我一刻也不能等。”
他趕快奔赴瓦爾海姆。往事活現在他的腦海里,他絲毫也不懷疑這個案子就是那個農民犯下的。他曾經跟他談過好幾次話,而且很喜歡他。
尸體停放在一家小酒店里。要到那兒去,必須經過那兩棵菩提樹。那個小廣場,以往是那么可愛,現在一見,他的心不禁一驚。那個門檻,從前鄰居的孩子常在上面玩耍,現在竟濺滿了鮮血。愛情和忠誠,人間最美好的感情,變成了暴力和兇殺。高大的樹矗立在那里,沒有樹葉,披著霜;在教堂墓地矮墻上拱起的樹籬,葉子已經落光;從樹籬空隙隱約可以看見白雪覆蓋的墓碑。
全村的人早已聚集在酒店門前。當他走近小酒店時,突然傳來一陣叫喊。原來是一隊武裝人員從遠處走來,每個人都在高喊:“兇手抓來了!”維特望過去,心里不再懷疑。一點兒也不錯!就是那個長工,那個對寡婦主人愛得死去活來的長工。不久前,維特還碰到過他,那時他正默默地懷著一腔怒火,心灰意懶地四處游蕩呢。
“你干了什么呀,不幸的人!”維特喊道,一邊朝被捕者走去。那個犯人靜靜地望著他,一言不發,最后相當鎮定地說:“誰都休想得到她,她也不會得到任何人!”押解者把兇犯帶進小酒店后,維特便匆匆離去了。
經過這次令人驚愕的巨大震動,維特的全部心思都亂了。霎時,他便被拉出了悲傷、抑郁、自暴自棄的泥潭。同情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風,要救那個人的不可言狀的欲望油然而生。他覺得那個人非常不幸,他認為他即使犯了罪也是無辜的,他如此深切地設身處地地為兇犯著想,深信別人也會被他說服。他一心一意地要為兇手辯護,生動的辯護詞源源不斷地涌上唇邊,他急急地向獵莊奔去,途中便忍不住把想對法官陳述的一切低聲地說出來。
他走進屋里,發現阿爾貝特在場,一時間十分不快,但他很快就鎮靜了下來,慷慨激昂地向法官陳述自己的意見。法官則三番五次地搖頭。縱使維特說得極其生動、熱情、真切,竭盡辯解之能事,法官也不為所動,這是不難想象的。他甚至不讓我們的朋友把話說完,就激烈地駁斥他,責備他這是袒護殺人兇手!他指出,照此辦理,就是廢除一切法律,徹底破壞國家安全。他又補充說,對這樣的事他負有重大責任,一切都必須按部就班地照章處理。
維特不肯讓步,他請求法官高抬貴手:一旦有誰幫助那個人逃跑,就要裝作視而不見。這個請求也被法官拒絕了。阿爾貝特最后也插話了,他站在法官一邊。維特孤立了。法官一再說:“不行,他沒救了!”于是,維特只好心情沉重地走了。
我們從一張字條可以看出,對法官的這句話維特多么在意。這張字條是從他的字紙堆里找到的,那肯定是當天所寫:
不幸的人啊,你沒救了!我看明白了,我們都沒救了。
對阿爾貝特最后當著法官的面所說的有關被捕者的話,維特反感極了:他認為其中一些傷人感情的話是針對他的。不過,經過反復的思考,他這個聰明人也不是沒有覺察到,法官和阿爾貝特二人的看法是正確的。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如果他承認了這一點,如果他同意了那種看法,似乎就是放棄了他靈魂深處的信念。
在他的字紙堆里,我們又找到了一張與此有關的字條,它也許表露了他和阿爾貝特的整個關系:
我對自己說,一再地說,阿爾貝特為人正派,是一個好人,這又有什么用呢!這話簡直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撕碎了,為人公正我做不到!
傍晚,天氣溫暖,冰雪已經開始融化了。綠蒂和阿爾貝特徒步回城。途中,綠蒂不時左顧右盼,好像因為沒有維特陪伴而深感遺憾。阿爾貝特談起了維特,指責了維特幾句,同時也為維特說了幾句公道話。他提到維特不幸的熱情,希望綠蒂盡可能疏遠他。
“我希望你能夠疏遠他,這也是為我們自己好,”他說,“我請你,”他接著說,“力求讓他改變對你的態度,讓他少來看你。別人會注意到的,你知道,閑話已經四處傳開了。”
綠蒂沒說話,阿爾貝特對她的沉默已似有所感。此后他就再也沒有當著綠蒂的面提到維特。她提到維特時,他不是不跟她談,就是把話頭岔開。
維特為了救那個不幸的人所做的徒勞的嘗試,是即將熄滅的燭光的最后火苗的顫動。他變得更加痛苦,更加不想有所作為了。特別是當他聽說,那個兇手死不認罪,官方可能要他去做證時,他幾乎要給氣瘋了。
他往日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不快,他在公使館里所經歷的種種煩惱,他所遭到的所有的失敗,他所受到的傷害,都在他心里上下翻騰。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無所作為的根源。他覺得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日常生活的事,別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卻連處理的辦法也找不到。最后,他竟變得感情古怪,思想荒誕。他為無休止的激情所左右。總是一成不變地與那個可愛的意中人傷心地交往,擾亂她的安寧,毫無目的毫無希望地瘋狂地耗盡自己的力量,越來越接近悲慘的結局。
在這里,我們想插入幾封遺書,這些信足以證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不間歇的欲求和努力,以及他對人生的厭倦。
十二月十二日
據說,有些不幸的人總被惡魔四處追趕;親愛的威廉,我現在就是處在這種不幸者的境地。有時,我心神不安,可那不是恐懼,也不是欲望——而是一種無名的內心狂亂,它幾乎要撕裂我的心胸,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啊!好痛苦啊!于是,我便在這與人為敵的季節里跑到可怕的夜幕下去漫步。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跑到外面去。冰雪突然開始解凍了。我聽說,河水泛濫,溪流驟漲,大水從瓦爾海姆下瀉,淹沒了我那可愛的山谷!夜間十一點多鐘,我跑了出去。真是一片可怕的景象:借著月光,只見滾滾的洪水從山崖上直瀉而下,翻卷著浪花漫過田野、草場、樹籬和一切,伴著狂風的呼嘯聲,寬闊的山谷上下變成了一片波濤洶涌的汪洋!當月亮又出來,停留在烏云的上面時,大水便映著壯麗的月光,在我面前呼嘯著滾滾流去:這時,我感到一種驚懼襲上心頭,同時又生出了一種渴望!啊,我面對深淵張開雙臂,急促地呼吸,真想跳下去,跳下去!消失在巨大的喜悅里,我的痛苦,我的磨難,也一起跌落下去!像波浪一樣咆哮著流去!哦!我竟不能讓我的雙腳離地,把所有的痛苦結束!——我覺得:我的時辰還沒有到!噢,威廉!如果我能駕暴風去撕碎烏云,鎖住洪水,我情愿犧牲我的生命!哈哈!那個被囚禁的人不是總有一天也會分享這份喜悅嗎?
我傷心地俯視,只見我和綠蒂曾在那里興致勃勃地散過步、曾在那里的一棵柳樹下休息過的地方,也被淹沒了。那棵柳樹我幾乎都認不出來了。威廉!我又想到她家的草場,她的獵莊的周圍地區!我們的涼亭不知被湍急的流水毀成了什么樣子!我想著,竟然覺得往日的陽光照進了心里,像一個囚徒似的夢見了羊群、草場和各種各樣的名譽職位!我站在那里!我不再責罵自己,因為我有了死的勇氣——我如果真的……
但此刻,我卻坐在這里,如同一個老嫗,拾樹下的枯枝,沿門乞討面包,讓這即將入土的毫無歡樂的生命茍延片刻,快活一瞬。
十二月十四日
這是怎么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竟怕起自己來了!難道我對綠蒂的愛,不是最神圣、最純潔、最親如手足的愛?我何曾感到我的心靈應該受到懲罰?——我不想做什么保證——現在,只有夢!有些人認為,所有這些與動機相矛盾的結果,是因為有超凡的力量作怪,他們的感覺多么正確!昨天夜里——我現在講這事還有些發抖——我在夢中把她抱在我懷里,讓她緊緊地貼著我的胸脯,把千百個吻印在她那蜜語呢喃的嘴唇上;我的目光在她醉眼蒙眬的目光里游移!現在我還覺得無比幸福,那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熱情洋溢的歡樂又回到我心中。上帝呀!難道因此我就要受到懲罰嗎?綠蒂呀,綠蒂!——我是完了!我的頭腦里亂得很,幾天來什么事也不能想,兩眼總是淚流不止。既然我在什么地方都不快活,也就可以說在什么地方都很快活。我沒有任何愿望,也沒有任何要求。我覺得,還是走了的好。
離開人世的決心,此刻在這種環境下已從維特的心靈獲得越來越多的力量。自從回到綠蒂身邊以來,告別人間一直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過,他對自己說,不要太急,不要倉促行事。他想懷著最美好的信念,盡可能平靜地、堅定不移地邁出這一步。
他的疑慮,他的內心斗爭,可以從一張字條里看出。這張字條也是從他的字紙堆里發現的,上面的文字大概是他寫給威廉的一封信的開頭,沒有日期。
她的出現,她的命運,她對我的命運的同情,在我幾近枯竭的腦海里浮動,還能從我的眼睛里擠出最后幾滴淚。
拉起幕布,到幕后去!收場結束了!為什么還猶豫,還畏縮?是因為不知道幕后的情景,還是因為一去不復返?我們的精神的特點便是:把我們一無所知的地方想象成一片混沌和黑暗。
最后,他與這個悲傷消極的想法越來越親近,他的決心變得堅定而不可動搖,下面寫給他朋友的這封語義雙關的信就是一個證據。
十二月二十日
感謝你的厚愛,威廉,感謝你這樣來理解我的那句話。是的,你說得對:我覺得還是走了的好。你建議我回到你那里去,不過這不大符合我的心意。至少我還想繞路走走。你想要來接我,我非常高興。只是請你再推遲十幾天,等收到我介紹其他情況的信之后再來。果實沒熟,千萬別摘。十幾天左右時間是能辦許多事的。請轉告我母親:請她為她的兒子祈禱,說我求她原諒我,她的一切煩惱都是我造成的。我本該給他們帶來歡樂,卻使他們悲傷,這就是我的命吧。別了,我最寶貴的朋友!愿上蒼賜你幸福!別了!
在這段時間里,綠蒂的想法有什么變化,她對自己的丈夫,對她的這個不幸的朋友感情如何——關于這一切,我們雖然可以根據對她性格的了解暗自做出大概的判斷,但是我們仍然無法用語言加以描述。只有一個美麗的女性的心靈才能與她心有同感。
千真萬確的是,綠蒂本人已經決心想方設法疏遠維特,如果說她有些躊躇,那也是出于一種真誠友好的愛護,因為她知道,維特將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甚至維特根本不能做到。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她迫于世態也只好嚴肅對待了。她的丈夫對她和維特的關系沉默不語,綠蒂對此也始終只字不提。因此,綠蒂就更覺得應該離維特遠一點兒,從行動上證明她多么珍視丈夫的感情。
就在那一天,即我們剛剛插敘過的維特給他朋友寫信的那一天,圣誕節前的禮拜日,維特晚上到了綠蒂那里。他發現只有綠蒂一個人在,她正在忙著整理那些預備在圣誕節送給弟弟妹妹們的玩具。她談到小家伙們將會多么高興:到時候,門突然開了,他們看見一棵用蠟燭、糖塊和蘋果裝飾一新的圣誕樹時,就像到了天堂一樣,一定會欣喜若狂。
“只要您聽話,”綠蒂說,同時嫣然一笑,以掩飾她的窘迫,“您也可以得到一件圣誕節禮物,得到一支小蠟燭和其他什么東西。”
“您說的‘聽話’是什么意思?”維特高聲說,“我怎樣才算聽話?我怎樣才能做到?我的好綠蒂!”
“禮拜四晚上是圣誕夜,”她說,“那時孩子們都來,父親也來,每個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禮物。到時候您也來吧——但這之前您不要來。”
維特一聽,怔住了。
“我求您了,”她接著說,“事已至此,我請求您,為了我的安寧,不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維特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在室內走來走去,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不可能再這樣下去了!”
綠蒂感覺到,她的這幾句話讓維特陷入了難以忍受的境地,便向他問這問那,轉移他的思想,但她白費心機。
“不會了,綠蒂,”他高聲說,“我不會再見到您了!”
“為什么不會?”她說,“維特,您可以,您必須再來看我們,只是您要有節制。哦,為什么您生下來就是這么個稟性:您一旦抓到了什么,就這樣激動,這樣熱情,毫無克制,決不罷手!我請求您,”她繼續說,同時握住他的手,“您要克制啊!憑您的智慧,您的學問,您的才干,什么樣的快樂您得不到呢?您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要再苦苦依戀一個女人了,她除了同情您,什么也不能做。”
維特強忍著悲憤,憂郁地凝視她。
她握著他的手,說:“維特,請您冷靜地想一想!您就不覺得,您是自己欺騙自己,成心毀掉自己嗎?維特,您究竟為什么要愛我?我已經是別人的人了,您為什么還偏偏愛我?干嗎偏偏要這樣?我怕,我怕您僅僅是因為不可能擁有我,才使想得到我的愿望有這么大的誘惑力。”
維特把手從綠蒂手中抽回來,只是用嗔怪的目光呆呆地望著她。
“聰明!”他大聲說,“真聰明!這種說法大概出自阿爾貝特吧?外交手腕!純屬外交手腕!”
“任何人都會這么說,”她答道,“世界這么大,難道就沒有一個姑娘能合您的心意?您下決心去尋找吧,我保證您一定會找到的。這段時間以來,您一直把自己束縛在個人的小天地里,我早就為您為我們擔憂了。您就下決心吧,外出旅行一次!這將會、一定會使您消愁解悶!去尋找吧,找到一個值得您愛的姑娘,回來后讓我們共享真正的友誼和幸福!”
維特冷笑一聲說:“這一套話倒可以印成小冊子,推薦給所有的家庭教師用。親愛的綠蒂,您還是讓我的心稍稍靜一靜吧,一切都會好的!”
“只是要記著,維特,圣誕夜以前請不要來!”
他正要回答,阿爾貝特走進屋來。二人冷冷地相互說了聲“晚安”,便并肩在室內尷尬地踱起步來。維特開口講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很快就沒詞兒了。阿爾貝特也一樣,于是就向妻子詢問一些交辦的事。等阿爾貝特聽說,她還沒辦妥,便數落了她幾句。維特覺得阿爾貝特的話不僅冷冰冰,甚至很嚴厲。他想走,又不能走,一直遲疑到八點鐘;這時,他越發不快和氣惱,見擺好了晚飯,便抓起帽子和手杖。阿爾貝特請他留下吃晚飯,但他認為那只不過是一文不值的客套,冷淡地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維特回到住處,仆人想為他照亮,但他從仆人手中把燭臺拿過來,就一個人走進自己的房間,放聲大哭,憤怒地自言自語,煩躁地走來走去,最后和衣倒在了床上。將近十一點鐘,仆人才敢進來,發現他和衣而臥,便問要不要替他脫靴子,他讓仆人脫了,并叮囑明天早上不喚他不要進屋。
十二月二十一日,禮拜一,早上,他給綠蒂寫了一封信。他死后人們在他的寫字臺上發現了這封信,就送給了她。信本來是封著的。從內容上看,信是斷斷續續寫成的,我現在就按原樣把它分段插在這里。
決心已定,綠蒂,我決定去死。我寫信把這個決定告訴你,頭腦十分冷靜,絕沒有半點兒浪漫主義的夸張。今天早晨我將見你最后一面。當你讀到這些話的時候,最親愛的人兒呀,冰冷的墓石已經蓋住了這個不安者——不幸者僵硬的遺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跟你傾心交談,這個不幸的人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大的幸福。我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啊,這也是一個慈悲的夜。就是這一夜加強并堅定了我的決心:離開人世!昨天,我頭腦發昏,火氣太大,斷然離開了你,于是萬種思緒涌上我的心頭,我看到我在你身邊已經沒有希望沒有歡樂可言了,這個念頭牢牢地抓住我,使我不寒而栗。我剛走進我的房間,就發瘋似的跪在地上。哦,上帝呀!你是把苦澀的眼淚作為使我提神的飲料賜給我了!上千個計劃,上千種希望,在我的心里起伏波動,臨了留下來的只是這個堅定不移的、不可改變的唯一念頭:離開人世!我躺下睡了,早晨醒來,心情平靜時,我心里的這個念頭,還是那么堅定,那么強烈:離開人世!——這不是絕望,而是確信我已做了最后的抉擇,我要為你犧牲。是的,綠蒂,我為什么要瞞著不說呢?我們三個人里必須有一個人離去,我情愿成為這一個人!哦,我最親愛的人兒!有一個念頭曾經不時在我這破碎的心里狂躁地浮動,這個念頭就是:殺死你丈夫!殺死你!也殺死我自己!——歸根到底,只能殺死我自己!當你在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走上山來,你可要想著我呀,想著我也常常從這山谷爬上來。然后請你遙望教堂墓地里我的墳墓,看墳頭上那高高的雜草在落日的余暉里隨風搖擺——我開始寫這封信的時候,心緒十分平靜,可是現在,現在我周圍的一切都那么生機盎然,我不禁像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將近十點鐘,維特喊仆人進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對仆人說:幾天內他要外出旅行,因此要仆人把衣服刷干凈,把一切都整理停當,裝入旅行箱。維特還命他結清各處的賬目,取回借出去的幾本書。有一些窮人,維特每周都照例接濟他們的,他讓仆人預先付給他們兩個月的周濟金。
他吩咐仆人把飯送到房間里來。吃完飯,他就騎馬到法官家里去了。法官不在,他撲了個空。他在花園里來回踱步,陷入沉思,仿佛最后想讓一切傷心的記憶一股腦兒地聚集在心頭。
孩子們沒讓他安靜很久,他們緊緊地跟著他,跳到他背上去,告訴他:明天,又一個明天,再一天,他們就要到綠蒂家里去拿圣誕禮物了。還向他講了他們憑著自己稚嫩的想象力臆想出來的種種奇跡。
“明天!”他高聲說,“又一個明天!再一天!”然后深情地吻了吻每個人。維特正想離開,最小的男孩還要湊到他耳邊說點兒什么。他向維特透露,大哥哥們已經寫了美麗的賀年卡,有這么大呢!一張給爸爸,一張給阿爾貝特和綠蒂,還有一張給維特先生;他們要在元旦的早晨送給每一個人。聽了這一席話,維特十分感動。他送給每個孩子一點兒東西,上了馬,讓他們向老人轉達他的問候,就眼含淚水騎馬走了。
將近五點鐘,他回到住處,命令女仆看好爐子,讓爐火保持到深夜。他又吩咐仆人把書和內衣裝進箱子,把外衣縫在護套里。大概隨后他寫了致綠蒂最后這封信里的下面一段:
你料不到我會來吧!你以為,我會聽話,到了圣誕夜才來見你。噢,綠蒂!今天不見,就永遠見不著了!到了圣誕夜,你將會把這封信拿在手里,哆哆嗦嗦地讓你可愛的淚水滴濕信紙。我情愿如此!我必須這樣做!哦,我的決心已定,我感到多么舒暢!
這時,綠蒂的心境也不同尋常。跟維特那次最后的交談以后,她感覺到,跟維特分開在她是多么難,要維特遠離她,他又是多么苦。
她像是很隨便似的當著阿爾貝特的面說,圣誕夜之前維特不會來了。為了把幾件公事辦完,他騎馬到鄰處的一位官員那里去了,而且必須在那里過夜。
她一個人枯坐家中,弟弟妹妹一個也不在身邊。她任憑自己的思想圍繞著他們之間的關系靜靜地遨游。她看到,自己現在已經與丈夫永遠結合在一起了。她了解他的愛和忠誠,她也真心實意地愛慕他。他的穩重和他的可靠,好像是上天所賜,讓一位賢淑的女子借此建造自己的終生幸福。她感到,他永遠是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們的依靠。另一方面,她覺得維特也十分寶貴,自從他們相識的第一刻起,二人就意氣相投,與他長時期的交往以及那些共同的經歷都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所感到和想到的一切有趣的東西,她都習慣于同他分享。他的離去將在她的整個心上撕開一個永遠無法補上的缺口。噢,她要是能在頃刻之間把他變成她的兄弟,她將多么幸福啊!假如她能促成他與她的一個女友結婚,她就可以指望,他跟阿爾貝特的友誼完全恢復如初!
她依次把她的女友想了一遍,發現哪個女友都有缺點,沒有一個配得上他。
這樣反反復復地考慮之后,她雖不肯承認,卻深深地感到,她心里暗暗地由衷地希望把他留給自己,同時又對自己說,不能也不許把他留給自己。她的純潔、美麗的心平時那么輕松,那么善于自解,現在也感到了憂郁的重壓,幸福的希望已不復存在。她的內心無比壓抑,一團愁云飄浮在她眼前。
已經六點半了。這時,她聽到維特走上樓來,她立刻辨出他的腳步聲和他探問她的說話聲。維特到來時她的心跳動得這么劇烈,這還是第一次。她心想,真該叫仆人告訴他,她不在。他一走進房間,她就激憤而慌亂地沖他喊道:“您沒遵守諾言!”
他答道:“我什么也沒有答應過呀。”
“那您至少也該滿足我的請求呀,”她說,“我請求過您要考慮我們倆的安寧。”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就派人去邀幾個女友來,以免跟維特單獨待在一起。他把借走的幾本書放下后,又問還有什么別的書。而綠蒂,則一會兒希望女友快來,一會兒希望女友不來。女仆返回,帶來消息說,兩位都來不了,請她原諒。
她想讓女仆到隔壁房間去做自己的活,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維特在房間里踱步,她則走到鋼琴前,彈起小步舞曲,但總也彈不流暢。維特已在那個老式沙發上他習慣坐的位置坐下了,綠蒂克制著自己,鎮定自若地坐在維特身邊。
“您沒帶來什么東西可以讀一讀嗎?”
他什么也沒有帶來。
“在我的那個抽屜里,”她說,“放著您翻譯的幾首莪相的詩,我還沒有讀呢,因為我總希望聽您自己讀。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這個心情。”
他會心地一笑,走過去取來詩稿。當他把詩稿拿在手里時,不禁打了個寒戰。一見這些詩歌,他便淚水盈眶了。他坐下來,讀道:
”
讀到這里,云起已然淚濕滿面。
且,她有些猜到后面的內容了。
她捧著書蓋住臉,讓淚滴不暴露在日光下,一個人悄悄地,悄悄地,小心抽泣著。
單薄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毛茸茸的小腦袋也把書頂得一拱一拱。
正被借著上廁所跑來看她的封殤看個正著。
他本來就走得急切,此時看著這一幕,手心直接拽成拳,差點沒忍住砸在窗臺上。
卻還是不敢打擾她。
只是,心,揪成一團。
他比云起,還要更心痛。
也更心疼她。
他好想走進去一把抱住她,想把肩膀借給她,想給她一個可以依靠的安慰。
他握成拳的手一緊一松,又松,又緊。
最終沒忍住,一把上前連著書蓋住云起的腦袋,抱在懷里。
他不甚寬厚的懷里,卻剛好容納一個她。
他伸手把她眼睛上的書撤掉,用手輕輕蒙住她的眸子。
更加湊近,讓云起的背緊貼他溫熱的胸膛。
他的腦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用那仿佛能柔出水的聲音,輕輕哄她道:“別哭。”
聲音是他本音的清潤,再加上他特意放柔,云起那慟哭的情緒仿佛霎時平緩下來。
耳尖更是紅得滴血。
云起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
背后溫熱的身軀,即便單薄,卻在此刻,奇異地使人安心。
像是小時候不小心受傷,被爸爸抱在懷里輕聲哄著的觸感。
即便她很害怕跟男生接觸,即便是第一次跟男生如此親密接觸,即便是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的男生抱在懷里。
但神奇的是,云起潤濕的眸,睫羽輕輕顫動,可她卻不想睜開。
她想她可能是在做夢。
她不想睜開。
背后那極具安撫性的溫熱胸膛,和耳畔那柔情似水的輕哄聲,以及籠罩鼻息的淡淡蓮花香。
都奇異地,想讓她留戀。
心生留戀。
第一次,心間似乎有一股暖流潺潺流淌,以她看得見的模樣,在感官中肆意放大。
都說,眼睛看不見,其他的感官會被無限延伸。
此刻,她的嗅覺、聽覺和感覺,似乎如蝸牛的觸角般,輕輕觸碰,自然彈放。
她的身子,奇異地在慢慢放松。
直至軟軟圈在他的懷里。
可眼睛,她還是一直禁閉著。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不要醒來,讓我多感受一下這個溫暖的懷抱吧。
許是是他的聲音,許是知道是他,許是是他的懷抱太過溫暖,又許是昨晚看書太累……
她聽著他快速跳動,明顯不規律的心跳聲,卻不自禁悄悄閉上了眼。
睫羽顫動,平緩。
顫動,平緩。
再顫動,平緩。
平緩。
許久不再見她動作,他一聽,居然聽到了她平緩的呼吸聲。
他又再抱了她一會,看了看時間,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輕輕將她放在了一旁的辦公椅上。
清麗的小腦袋小心安置好,仔細瞧著,也還有幾縷淚痕。
淡淡遺留在白皙的肌膚上,像是淺淺清痕。
格外惹人注目。
他十分憐愛地用指腹緩緩拭去,目光不住地停留在她恬靜的面容上。
纖白的手指不住從眼睛往下,直至撫摸到櫻紅的秀唇。
水蜜桃般可口,使他唇角不禁有些干裂。
舌頭輕舔,卻似乎不解渴。
鬼使神差,他低下了頭。
唇角相觸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驚慌了神,不敢再看云起,急忙沖出了辦公室。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個似是落荒而逃。
狼狽得不行。
踉蹌前行間,他忍不住輕舐唇角,好似還能感覺到那輕微的草莓香。
如他所想的清甜。
恍神中,他才意識到自己想了些什么。
面容不禁有些皸裂。
自己,這、是,對云起……耍了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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