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沈艾依舊記得母親拋下自己，自己獨自走的那段長長的路，記得自己當時的心境。

    她并不怕吃苦，并不是不能吃苦，但在吃進了苦楚之后，日子看不到任何好轉的希望。

    家境太艱難，映照在她的穿著、見識、性情上，讓她只能躲在角落里，不敢抬起頭來，生怕被人注意到。

    這樣的處境，實在讓她惶恐、無奈、無助。

    雖然沒人指點，但她知道，肖云、沈祖林生下了她，那么，她一輩子都是他們的兒女，一輩子都會受兩人影響，這一樁事，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改變。

    而重男輕女的思想，已經刻入了父母的骨子，浸潤進他們的靈魂。

    父母永遠都只會在乎弟弟，不會在意她，不會給她多少愛護、呵護、指引。

    她只能在黑暗里獨自摸索，默默前行。

    很多時候，不是努力了就會有結果，不是不服輸，就能贏得一次勝利。

    太苦、太難了。

    一個人一生中最初的底氣，來源于原生家庭。在原生家庭成長的過程中，一個人的性格基本定型，很難有機會改變。

    可以說，原生家庭對個人的影響一直如影隨形，一輩子都是如此。

    平心而論，她并不愿一直記得那些苦澀，她想走出來，不要在意，她想成為一個樂觀開朗的人，擺脫童年陰影。

    可大腦是個折磨人的東西，有很多事，她想記住偏偏記不住，想要忘記的，卻一直烙印在腦海深處，怎么都忘不了。

    沈耀宗一天天長大，由嬰孩變成了小孩子，沈艾也慢慢成長，走完了自己的小學生涯。

    幾年來，她在學習成績方面，沒有很亮眼的表現，但成績一直是穩步向上的，仿佛蝸牛爬山坡一般，一點點蛻變。

    畢業時，她在班上已經能排到前十名左右。

    仿佛一切都在變，但家里的情況一直是窘迫的，并沒有如肖云、沈祖林料想的一般，有了沈耀宗，家里就能脫貧，日子就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艾升學進初中時，報名費要三百八十塊錢。

    于肖云、沈祖林而言，這簡直是一筆巨款。

    開學的時間越來越近，這件事也就擺了出來，不得不解決。

    晚上吃飯時，肖云看了沈艾幾眼，皺著眉道：“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要不艾艾你就不讀初中了吧。”

    沈艾拿著筷子的手驟然抓緊，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著頭道：“我還是想念書。”

    “并不是我們不讓你念，但家里情況困難，你要體諒我們大人的難處才是。”沈祖林嘆了一口氣，開口道。

    沈奶奶看了看沈祖林，又望了望沈艾，夾了幾筷子菜出去了。

    家里沒錢，她拿不出來，也想不出辦法，實在不愿跟著鬧心、煩心。

    再說，兒女的事，本該讓沈祖林、肖云自己操心，根本不用自己這個當奶奶的管。

    沈奶奶走得干凈利落、理直氣壯。

    沈艾再次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人人都上學，就我不上學，灣子里的人會笑話的。”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喜歡看書、念書。

    “知識改變命運”之類的道理，這時候她還沒有完全參透，但她對文學、文字的喜愛是真真切切的。

    可以說這是她生活中的全部亮色，她不能失去，絕不能。

    沈艾沒有表態說一些自己要好好學習，給父母爭光，來日讓父母享福的空話。

    只因她心里很明白，說這些話父母根本就不信，很可能父母還會嘲諷一番，罵她不自量力、癡人說夢。

    她另辟蹊徑，以父母愛面子這一點切入，不動聲色作了一番說服工作。

    這幾句話的效果很不錯，原本不以為然的父母都沉默了。

    屋子里陷入靜默之中，三人都不再說話、吃飯，只有沈耀宗吃菜呵呵笑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沈耀宗眼巴巴看著肖云道：“肉肉，肉肉，要吃肉肉……”

    肖云嘆了一口氣，耐心哄道：“好寶寶，家里兩個多月沒買肉了，你想吃是正常的，但如今媽手頭上實在沒錢，你還是耐著性子等幾天，等芝麻能收割了，就能換錢了。”

    沈耀宗年紀小，哪里能明白肖云嘴里這些話的意思，見自己扯著嗓子喊了半天，肖云連動都不動，不由得一陣委屈，張著嘴巴哭了起來。

    沈祖林疼愛兒子，見兒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由得十分心疼，便開口道：“算了，家里十塊錢還是能拿出來的，明天買半斤肉，做好了給耀宗一個人吃。”

    肖云想了想，點頭道：“行，明天我就去買肉。”耐著性子繼續哄沈耀宗，又拿起勺子，親自給沈耀宗喂飯。

    沈耀宗表達能力不太行，但大人的話還是能聽懂大概，知道有了盼頭，也就收了哭聲，乖乖開始吃飯了。

    事情懸而未決，沈艾心底忐忑，忍不住抬頭偷瞄沈祖林、肖云。

    場上又靜默了一陣，沈祖林道：“艾艾的話倒也有理，這幾天我在灣子里走動，各家的情況也是知道一些的。咱們隔壁家的小威不必說，肯定是要繼續讀的，就連情況不如咱們家的沈慧芳家，也是預備讓沈慧芳繼續念，說是孩子年紀小，干不了什么活兒，至少要拿個初中文憑再考慮其他的。”

    肖云吃了一驚，問道：“三百多塊錢呢，沈慧芳家怎么拿得出來？”

    沈祖林苦笑了一下道：“手頭上自然沒有這么多錢，沈慧芳的爸爸打聽了，說是可以從收芝麻的小販子那里先借些錢用，等到芝麻收割了，直接按價抵扣。”

    沈艾不由得眼睛一亮，這倒也是個方法。

    肖云想來想去，嘆氣道：“我家的親戚，錢是有幾個的，但不好張嘴。你這邊的親戚，都是農村的，孩子都在念書，就是張嘴了，也沒錢能借出來。沈慧芳家這個法子倒是可行，但這么干也有壞處，畢竟，從人家那里接了錢，芝麻的價格就得由人家來定，自己沒有半點自主權。雖說秋收時芝麻、棉花都能換錢，但咱家今年芝麻種得多，賣芝麻的錢得頂大用處，可不能糟蹋了。”

    沈祖林道：“這道理我怎么會不明白呢？但這樣的緊要關頭，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肖云沉默許久，依舊不能橫下心來作出決斷，嘆了一口氣道：“算了，不說這件事了，橫豎報名還有三天，咱們再想法子就是。”

    沈祖林向來聽老婆的話，兒子出生后，更是被老婆管得死死的，聞言點頭道：“也是，還有時間，慢慢想法子吧。”

    沈艾無法可想，只能暗自嘆氣，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惶恐、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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