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檻之外,洪元吉神色依舊,腳步一動不動。
修仙家族的祖宅與修士的洞府類似,修士會在洞府布置防御陣法、預警禁制,甚至陷阱,修仙家族的祖宅也不例外。僅是落霞山脈西側,近來十年,洪元吉都不止一次聽說過倒霉修士闖進他人洞府或祖宅,結果被殺的事例。
裴氏雖然是落霞城的三個修仙家族之一,看起來很不起眼,一千多年前卻有過金丹真人當家主的鼎盛時期。現在的裴氏祖宅也許藏著困殺金丹真人的手段,加之青川派的左亭真人在此做客,洪元吉不想冒險。
他盯著裴如昔,目光掃過她纏繞紗布的柔嫩肌膚,眼睛里墨色涌動,似猛獸盯著心儀的獵物。
“裴小姐盛情相邀,我應當順從,可惜我的兩位徒弟下落不明,做客還是改天吧。”洪元吉說到這里,仿佛感到遺憾。轉瞬之間,他用審問犯人的口吻問裴如昔:“你和你的族人可有在山中見過我的兩位徒弟?”
“嗷嗚……”
感知到洪元吉的敵意,猞猁發出低吼,拱起身子,豎直尾巴,尖牙、利爪外露,炸開的毛令它的體型大了將近一倍。
敵意針對裴如昔,她的精神和身體緊繃著,深切地認識到自己與洪元吉的實力差距大到難以逾越。若是洪元吉直接出手,她從他手上逃脫的把握不會超過四成。
不過,洪元吉生性謹慎,在她請來戚左亭做客的前提下,他直接出手的可能非常小。
裴如昔努力降低求生欲的影響,鎮定地摸了摸猞猁蓬松的胸脯,安撫它的情緒。她看向洪元吉,說:“我見到你的兩個徒弟在懸崖下斗法。”
這不是假話,洪元吉意外裴如昔的誠實,問:“然后?”
裴如昔道:“洪梅殺了陳道賢。”
洪元吉再問:“還有呢?”
他是明知故問,裴如昔不清楚他是否找到洪梅和陳道賢自相殘殺的現場,說:“洪梅被陳道賢種下嗜血寄生藤,沒能活下來。”
她沒有撒謊,只是隱瞞了部分事實。
洪元吉目不轉睛地盯著裴如昔看:“當真?”
裴如昔絲毫不心虛:“當真。”
是洪梅想殺她在先,所以她殺掉洪梅,這沒有錯,她理直氣壯。
正因為裴如昔對待詰問的態度過于直率,洪元吉心生懷疑:難道殺死梅兒的三階劍符不屬于裴如昔?
他不信。
“我徒弟的死與你有沒有關系?”洪元吉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有關系。”裴如昔痛快地承認了,“我知曉洪梅伏擊我,假裝不知,請阿爹和姑婆幫助我對付她。她被我們重傷,我被她抓走,陳道賢趁機暗算她。”
“你的膽子很大。”洪元吉被她的回答勾起怒火,金丹真人的威壓越過裴氏祖宅的門檻,猶如海浪撲向裴如昔,“你敢打傷本真人的徒弟,不怕本真人殺了你為徒弟報仇?”
“嗡!”
裴氏祖宅的防御大陣顯形,像一個透明的琉璃碗倒扣著整座祖宅,被大陣減弱的威壓來到裴如昔面前,如一陣強風,吹得她的劉海、紗裙揚起。
猞猁退后了些,感到膽怯。
裴如昔寸步不讓,昂首說道:“我怕你報仇,我也怕洪梅殺掉我!”
晨光照著她,將她的發絲、衣裳、肌膚染上淡金色,洪元吉的眼神極好,能看清她臉上的細小絨毛和她眼中倒影的他。
他想起了年幼的洪梅,瘦瘦小小的,特別倔強。
此時的裴如昔比他記憶里的洪梅更倔強,明明害怕他,仍然敢來見他,敢承認紅梅的死與她有關系……
非常有勇氣的孩子,敢作敢當,而且性情高傲,不屑撒謊。
洪元吉想:十歲的梅兒吃過不少苦頭,沒有裴如昔這樣天真,也沒有這樣漂亮可愛,可惜了。
裴如昔猜不透洪元吉的想法,覺得他的目光陰冷又黏膩,她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兩道眉毛忍不住皺了皺,想送他一道五階劍符。
猞猁咬住她的裙子下擺,扯了扯。
它不想和洪元吉對峙,洪元吉太強,避其鋒芒為上。
剛好,裴如昔的想法和它一樣。
盡管她不愿低頭,可有些時候不低頭是會碰壁的。洪元吉的修為實力強于她,梗著脖子跟他作對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那太愚蠢了。
就在裴如昔思考著如何才能體面地退場時,洪元吉的怒火無來由地消退了。
她的眼眸透出了一點好奇,洪元吉注視著她,拿出一只扁平的方盒,道:“洪梅是我徒弟,裴小姐,我代她道歉。”
方盒里裝著賠罪禮。
裴如昔摸不清洪元吉為何會向她道歉,但她殺了洪梅繳了戰利品,她和洪梅恩怨兩清。
洪元吉容不得她拒收賠罪禮,將方盒拋向裴氏祖宅內的裴如昔,也沒問裴如昔索要洪梅的遺體遺物,化作一道青煙眨眼間消失了。
襲來的方盒帶著他施加的巧勁,裴如昔若是不接住它,裝在盒子里的東西會掉出來,造成麻煩的后果。
“窸窣——”
手指長的水龍從裴如昔的短發中飛出來,瞬間變大十倍,敏捷地用嘴巴銜住即將打開盒蓋的方盒。
裴如昔點了點水龍的頭,水龍銜著方盒去找裴向榮,放下方盒,口吐人言:“這是洪真人遺落的東西,要歸還給洪真人。”
裴向榮的感知力不比裴如昔敏銳,剛在門房發來的傳訊符中知道洪元吉登門,準備去門口接待。聽到水龍說話,他顧不得驚奇,急切地問:“洪真人呢?”
水龍擺擺尾巴,說:“這是洪真人遺落的東西,要歸還給洪真人。”
它被裴如昔賦予了一枚有傳音作用的符文,只會說一句話。
裴向榮望了望祖宅大門的方向,暗忖:洪元吉大概被昔昔打發走了吧?嘶,昔昔這膽子怎么這么大?上次對付洪梅吃了虧,昨天對付老祖宗受了傷,今天還敢這么冒險,得勸她改一改性子,不然她遲早會把她自個兒給折騰死!
他瞧一眼飛走的水龍,摸出一道傳訊符,打算安排六叔公將方盒送回洪元吉手中。
六叔公猜到洪梅師兄妹的死與裴如昔有關系,哪里有膽量見洪元吉?
裴向榮要他去,他百般推脫,推脫不得索性提議裴向榮把事情交給裴金倫去辦。
姑且不提是誰前往洪元吉的洞府送還方盒,洪元吉走進珍寶樓,以李瑤畫的三階劍符殺掉洪梅充當借口,將李瑤打成至少三五年痊愈不了的重傷。
發泄完一次死掉兩個徒弟的怒火,洪元吉離開落霞城。
回到洞府,他寫信給落霞山脈東側的朋友們,請他們查探戚左亭出現在落霞山脈西側的原因。
裴如昔和老祖宗斗法時,戚左亭沒露面。
他站在裴氏祖宅外,戚左亭也沒有露面。
洪元吉想知道,戚左亭究竟是不是裴如昔的靠山。
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裴如昔不指望戚左亭當靠山,洪元吉走后,她吩咐膳堂把她的早膳送去她的洞府,順便給受到驚嚇的猞猁喂了十幾斤魚干壓驚。
李瑤被洪元吉當成出氣筒,裴如昔始料未及,裴向榮也猜不到李瑤遭殃。李瑤是憾山宗內門弟子,撼山宗有三位金丹真人。
裴向榮擔憂撼山宗遷怒于裴氏宗族,在宗族寶庫內挑選療傷用的珍貴丹藥作為禮物,和裴如昔一同去珍寶樓探望李瑤。
父女倆順利見到李瑤,李瑤收下禮物,問裴如昔是否拜師戚左亭。
“暫時沒有。”裴如昔說道。
李瑤早在幾年前就想過將裴如昔舉薦給憾山宗,奈何裴氏宗族裝傻,如今裴如昔能自己拿主意,偏偏青川派的戚左亭在裴氏祖宅做客。
思來想去,李瑤說:“恕我冒昧,裴小姐可有拜入宗門的想法?你資質出眾,能在六年內晉升筑基期,將來必定能成為金丹真人。落霞城這等小地方給不了你一飛沖天的助力,唯有拜師宗門,方能免除凡俗事物的困擾,心無旁騖地修煉。”
“您的意思我懂,我年紀尚輕,過幾年再拜師也來得及。”宗族太弱小,裴如昔離不開,她對宗族是有感情的。
“如果你有意拜入宗門,我們憾山宗能給你最好的修煉條件。”李瑤抱著僥幸暗示,“你的麻煩我們或許能幫你解決,請你相信我們的誠意。”
裴向榮含笑插嘴道:“您能代表憾山宗許下諾言嗎?”
李瑤說:“此事需要請教掌門真人。”
送走裴如昔和裴向榮父女,李瑤一連發出三道劍書給遠在憾山宗的師尊。
距離新年還剩下六天,裴如昔一邊養傷一邊指點族人修煉、斗法,新上任的裴氏族長裴向榮忙得無暇吃飯,好不容易趕在新年前夕辦完不能拖延的大事。
老祖宗被裴如昔掀翻了,裴氏宗族的規矩變了個模樣,除了六叔公、裴金倫等少數人不開心,大多數族人高高興興地迎接新年。他們希望新的一年事事勝過去年,祈愿瑩姑筑基成功、裴如昔越來越強,裴向榮、裴金盛、裴之離這些宗族棟梁最好能提升修為實力……
修煉是急不來的,裴如昔筑基不久,要穩定修為和心境。她在養傷和指點之余看書、練習法術、畫符箓,間或去器坊幫梁佳楠煉器、去演武場給蘇傾容喂招,把熱鬧的新年過得平平淡淡。
元月初九,梁佳楠傾注心血煉制的二階法器出爐,終于可以回秀園住幾天了。
裴如昔和裴向榮陪她吃飯,她感慨道:“我再煉制兩件二階法器就是二階煉器師,用不了多少年,我的煉器水平會比十三叔更好。”
這在從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裴向榮牽住梁佳楠的手,深情地凝視她:“阿楠好厲害啊!”
梁佳楠微笑:“夫主支持我學習煉器,我很感謝夫主。”
“你想怎么感謝我?親我一口?”裴向榮故作嬌弱地倒進梁佳楠懷里,趁機賣乖,“我想念阿楠了,要阿楠疼愛。”
“好啊,晚上我等你回家。”梁佳楠拍了拍裴向榮的臉,“起來吃飯。”
“噫,阿楠敷衍了事,一點也不走心。”裴向榮不滿地在她懷里蹭,撒嬌撒得熟練極了,“好歹喂我吃幾口飯嘛,阿楠好久沒有和我親近,我這夫主快成擺設了。”
一家三口圍著飯桌吃飯,兩夫妻坐在飯桌左側,裴如昔獨自坐在飯桌右側,看著阿爹阿娘挨挨擠擠的,一臉冷漠地說:“你們不想吃飯的話,請下桌。”
梁佳楠推了推賴在她懷里的裴向榮,后者懶洋洋地坐正,說:“昔昔,你能不能別講煞風景的話?”
裴如昔反問道:“阿爹,你能不能認真吃飯?”
裴向榮聳了聳肩,拿起筷子吃飯。
次日上午是見不到太陽的陰天,裴向榮躺在梁佳楠的床上,屈起手臂支著腦袋,垂眼凝望睡于枕側的梁佳楠,柔聲問道:“愛妻,你久旱逢甘霖,可還滿意我的功夫?”
“滿意不滿意你不知道?”梁佳楠嗔怪地錘他兩拳,起身穿衣。
“你好像有件衣領鑲著一圈白狐毛的衣服,借我穿幾天?”裴向榮識趣,下床伺候愛妻更衣,“我們是夫妻,我穿你的衣裳,沒有人敢說閑話。”
梁佳楠轉頭看了看他,見他穿著以前芝芝喜歡穿的寬松衣裳,說:“你穿什么衣服是你的自由,莫要拿我作你男扮女裝的幌子。”
裴向榮干笑:“哪有,我是你夫主,我怎么可能男扮女裝!”
似是存心證明裴氏新任族長不可能男扮女裝,裴向榮沒有穿梁佳楠的白狐毛領衣服,板著臉衣冠整齊地來到祖宅的前院處理宗族雜務。
仆人來報,蕭瓏有事求見他。
蕭瓏是裴金凡的遺孀,裴向榮的弟媳,他問仆人:“她找我有什么事?”
仆人說不清楚。
裴金凡讓仆人請蕭瓏進來。
蕭瓏穿著素色交領衣裙,鬢發間插著白色絹花,臉龐瘦削,看上去頗為憔悴。她低頭向裴向榮見禮,開門見山道:“族長,我要回我娘家,請將我的姓名從裴氏族譜上劃去。”
裴向榮吃了一驚,訝道:“你想再嫁?”
蕭瓏看著樸素的鞋尖,眨了眨干澀的眼睛,說道:“夫主告訴我,假使他去世,他不需要我為他守寡。”
裴向榮知她和裴金凡是恩愛夫妻,體諒地道:“裴氏宗族也不需要你守寡,你保留族譜上的姓名再嫁亦無妨。”
蕭瓏舍不得裴金凡,沒有堅持劃去姓名。
裴氏祖宅是她的傷心地,她在這里住到二月初,帶著裴金凡的一半骨灰回返娘家,往后下半生再也沒有回過裴氏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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