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熙行沒動,就任他擦著,良久,一句:“你宮袍臟了。君子失儀,不妥。”
“哎呀,就長兄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懂,不懂咯!”趙熙徹放下衣袖,一笑,“我只懂,長兄那么好看,頭上戳一個血印,才是不妥!”
話音剛落,一個大力猛地推向趙熙徹,后者一踉蹌,差點摔到地上。
始作俑者康寧帝姬趙玉質,叉著腰道:“貓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我長兄作何會被父皇責罵?都怪你!長兄,我們走!”
趙玉質拉著趙熙行揚長而去,臨別還給趙熙徹扮了個鬼臉。
好好的家宴就這么不歡而散。
這一廂,趙胤回了寢宮,臉還陰著。繼后劉蕙跪在榻上,為他捏著肩頸。
“陛下息怒。妾身倒覺得東宮明禮得很,還打算讓懷陽跟他學學,箍箍他性子哩。”劉蕙盈盈低語。
趙胤冷哼一聲:“讓懷陽跟他學?那才是明珠沾泥呢!當年他外祖家賈氏名門貴胄,大周‘文賈武程’,他家便是那個賈!他外祖父賈章,三朝太傅,桃李滿天下,被譽為文官之首!后來朕代哀帝,賈后病故,如今南邊的叛黨行首,據說就是賈章當年的學生!”
文賈武程,曾經名門中的名門。
可惜一朝滄海變桑田,里面的意思就變了味。
趙胤頓了頓,胸口憋了口悶氣:“你說,東宮這小子,茶壺里倒不出湯圓的,焉知他心里向著哪頭的!”
劉蕙一愣,連忙跪下,美目含了淚珠:“陛下!叛黨罪該萬死,但不能因為東宮的性子,就認定東宮和叛黨有勾結啊!事關重大,還望陛下三思!”
趙胤嘆了口氣,怒氣化為無奈,起身扶劉蕙起來。
“朕第一個兒子,二十歲得了他,朕還不清楚他性子?只怕和叛黨說半句話,他都覺得臟了他嘴。但朕就是覺得,這小子成天板著個臉,朕一個當老子的,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劉蕙破涕而笑,安慰地拉過趙胤的手:“陛下,東宮雖少言寡語,但性子高潔,絕對是清清白白的。天下人也對他素有贊譽,皆可作證。”
趙胤反手握住劉蕙,嘆了口氣:“罷了。還是我們的懷陽最好,心里藏不住事的。對了,聽說東宮為了這壽字,召了民間的手藝人畫花樣子?”
“不錯。聽說叫吉祥鋪,掌柜的叫什么花二。”劉蕙噙笑道。
趙胤眼眸一亮。
“誒?花二?這名字……是了,朕聽宮里傳得熱鬧,說東宮賜了她餑餑,準她同堂用膳,前不久平昌侯府夜宴,幾人還一塊去了。有趣,區區一介下民,竟能讓二十幾年嚴絲合縫的東宮,幾番破了規矩。”
劉蕙掩唇一笑:“東宮長大了哩。”
趙胤扶額沉吟,良久,一句:“明早,召花二。朕,要親自見見這下民。”
這一晚是暗流洶涌的,也是有人夜不能寐的。
圣旨當晚就傳到了吉祥鋪。
花二接過旨后,整晚沒合過眼,心里七上八下,翻來覆去。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了,坐在銅鏡前發呆,婆婆花三和阿巍,一溜煙地堵在門口,眼眶下都是黑眼圈。
“二丫頭,你想好了?這見的……可是趙胤啊!”婆婆最先開了口,直呼其名。
花二看向鏡中,一位佳人,十八芳華,和三年前那個半大丫頭,已經是兩幅樣子了。
果然,流光容易把人拋。
故人的模樣,早就被遺忘了。
……
花二又有些恍惚了,她第一次見趙胤,是多大呢?
好像是十二歲。
那時的趙胤已顯帝王之姿,威嚴渾然天成,差點的宮侍都不敢和他對視的。
十二歲的她,也有些怯怯的,看著趙胤跪在她面前,像一頭蓄勢的豹子,手心都是汗。
“你……就是右相,趙胤?”
“正是。臣,拜見娘娘。”
趙胤聲如洪雷,炸得她一哆嗦。
這時,一只溫厚的手伸過來,將絹帕塞到她手中:“花兒別怕啊。”
熟悉的干凈的聲音,讓她立馬鎮定下來,她側頭,看著他笑:“花兒才不怕呢!花兒都記得,記得!”
旋即,她再看向趙胤,已經努力擺出了剛學的架子:“平身!”
然后,她像討表揚般,眼眸晶亮地看向身側。
那個臉色蒼白的男子,似乎早有預料,手一晃,她掌心就出現了一顆糖。
“哇!戲法呢!”
她開心的笑,那時年少,不知愁滋味。
……
“阿姐!要我說,還是阿巍陪你去!”花三將回憶撞碎,“東宮也就罷了,這次是他老子,兇險不知多多少!”
阿巍精神百倍地一提刀:“二姑娘放心!當年趙胤手下的東西南北將軍,我可是砍了好幾個呢!”
花二看著吵嚷嚷的三人,都是真心地為她好,不由心熱:“罷了。這可是圣旨,只召我一人。若不去,或者多去了一個,腦袋都得分家。”
三人都不說話了,面露憂色。
花二最后往髻中簪進碧玉釵,囑咐了三人看好鋪子等閑話,便毅然動身進宮。
一路無話,思緒千重。
到了帝宮,有專人接應。半個時辰后,她就跪在了上書房的金磚地面上。
“民女花二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
書冊闔上的微響。和三年前相比,洪雷般的男聲沉穩不少。
花二深吸一口氣。博山爐里的龍涎香,倒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抬起頭來。”趙胤聽不出多的情緒。
“民女蒲葦之姿,粗陋不堪,不敢觸犯天威……”花二將準備好的話一溜煙背出。
卻沒想還沒說完,男子又不辨喜怒地重復了句:“抬起頭來。”
咚。
花二的心跳陡然加快。
雖然她設想了千百遍這一刻,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還是高估了自己三年來的心境。
“怎么?聾了?”男聲再次傳來,帶了一絲不快。
花二咬了咬下唇,余光忽的瞥到一旁的八扇八開蟠龍桃枝紫檀木書櫥,楞子上有三道細細的刻痕。
因為不太容易察覺,加之書櫥貴重無比,很難修補,所以宮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她知道,那是他劃的。
……
每一年,他都會讓她站到書櫥楞子前,拿小刀比著她頭頂,一刻。
“花兒又長高了呢。”
他笑,虛弱的眸里好像有太陽。
她也笑,吵著終有一天會長得比他高。
雖然有宮人勸過,書櫥價值連城,刻劃不太妥當。
他卻總道無妨,說,這宮里最貴重的,不是花兒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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