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的山水亙古未變。人活在這個地方,也容易在原地打轉。姜繾恢復了從前的日子,山林的氣息讓她平靜下來,心中有一處始終痛著,她覺得那痛是她毫無色彩的余生中的一點恩賜,她愿意守著那些痛苦繼續下去。
“無情。“她想象著季予知道真相后的想法。“冷漠、敷衍、毫無誠意!”他之前就這么說過自己。他對她的考語竟一點沒錯,她又想笑又想哭。
她確實無情,對他如此,對自己亦如此。每當她覺得心意難平時,她就對自己說,季予既正直又聰慧,他該娶一個宗姬做他的婦人,帶著方國的助力,令他可以一展抱負。她甚至覺得,如果有朝一日他取代小王衡做了夏后,對于濮國的百姓似乎會更好些。而自己呢,她已經見識過大夏權力中心的角力,自己不僅幫不了他,還會拖累他,成為他的弱點。人生大抵就是這么殘酷的,她想要什么和做了什么,大抵沒什么關系。
寶源寨的溪邊有一處漚池,寨中婦人常常聚在此處,一邊染布一邊談天。
冬去春來,眨眼間已是新的一年。姜繾將去年秋日里阿媼攢下的核桃皮用水煮過,丟到漚池中用木棍擠壓搥搗。池中清水漸漸變成墨黑,她將冬日里織下的布放置進去,染成鴉青色。
“濮女怎么染這黑黢黢的布喲。”溪邊有一個叫艾姑的婦人正在洗衣,她住在阿媼家附近,平日里最是熱情。
“就是,”有人附和,“濮女總是愛穿黑沉沉的衣裳,太喪氣了些。”
婦人們都湊過來了。姜繾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手中的活。
平日里受寨子里照顧,姜繾對大家總很客氣。“姑呀,”她對艾姑笑道,“我得上山采藥呀,衣裳總是沾著泥,再好看的布穿到我身上,也看不出好了。”
“那不能。濮女這么好看,該穿得鮮亮些。”
有人打趣:“濮女的夫君不在寨子里,穿給誰看喲。”
大家都笑起來。自從上次高陽承來了寨中,寨民都以為他是蘿兒的父親。姜繾解釋過,不過竟沒人信。人們都是:不是夫君,也是相好的。又說那高陽承儀表堂堂,和她甚是相配。
“我沒有夫君。”姜繾紅了臉,“那高陽承可不是我夫君。”
眾人更熱鬧了。
“對嘛對嘛,濮女是不該為他守著。”
“那高陽承是沒良心的,三年才來了一回。濮女就該找個出色的夫君,給他看看。”
姜繾扶額,“他只是舊國故友,真不是我夫君。”
“那濮女就找個夫君嘛。”
“哦呀,濮女應該去石寶山歌會,找個又俊俏又會唱歌的夫君,那才美呢。”
姜繾臉更紅了。寨中青年被細細評論了一番,姜繾連番擺手,“阿姑阿婆都饒了我罷,濮女一個人挺好的。”
“濮女年紀輕輕,帶著娃娃過日子太辛苦了些,太辛苦了些。”有人搖著頭。
艾姑將手中的衣服往溪里一扔,叉起腰道:“有夫君又如何,有夫君就不用起早貪黑了?成日里又要紡紗織布,又要做飯洗衣,就不辛苦了?我倒是覺得一個人還輕松些。”
婦人們低下頭去瞧手中的活計,大家都笑不出來了。
半晌,寨子東頭的卜阿婆嘆了口氣:“要我說,濮女和阿衍很相配的。”
立即有人說,“阿婆不要亂點鴛鴦譜了,阿衍都成親嘍。”
說到卜衍,他是近日寶源寨熱議的話題。前些日子他和他的婦人回來寶源山,在寨子里引起一陣轟動。聽說他那婦人是巫咸的王族,人像花兒一般美,又甚是和善可親。寶源山地處巫咸邊陲,這還是寨民頭一次見到王族中人,眾人都覺得十分榮幸。
姜繾也聽阿媼提起了好幾回。聽說衍曾在大江做舟人,他那婦人落了水差點淹死,機緣巧合下被衍救了,兩人也因此譜出一段情緣。他能找到自己心愛的人,姜繾很為他高興。
說說笑笑間,姜繾的布料已經染好了。她擰干水,放入桶子里,提回阿媼家中。
“你就是姜繾?”
春日的陽光從吊腳樓的間隙中漏下,一個俏生生的女子就站在那陽光里,攔住姜繾的去路。
姜繾笑笑,道:“你就是巫櫻?”
那女子咯咯笑著,嘴角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她穿著極窄的短袍和鮮艷的扎染裙子,腰身只有一拃。烏黑的發髻上簪著一朵粉嫩的絹花,隨著她的笑聲一顫一顫的,人如其名,她卻把那花兒比下去了。
姜繾和巫櫻就這樣認識了。接觸下來,巫櫻這個人潑辣又率直,照理和姜繾性格是很不同的,可是姜繾卻喜歡她總是一派熱鬧的模樣。她們兩人明明年歲差不多,可是姜繾總覺得自己冷清慣了,好像同她差著輩分,對她頗為愛護。
巫櫻喜歡玩鬧。她從小長在巫咸的都城豐邑中,來了寶源山之后,處處都覺得新奇。寶源山脈延綿數千里,景色宜人,山中還有數不清的野花和果子,溪里有魚蝦螺螄,巫櫻實在很需要一個人陪她上山下河,打發她的閑暇時間。卜衍自回寨后卻忙了起來。他本身擔任著寨中祭祀的重任,開春是播種時節,按照慣例,三月三祀農神是極為重要的祭典,他不得不早晚待在神廟中準備一應事宜。給巫櫻做向導的活兒便落到姜繾的身上。因著姜繾時常上山采藥,她每次上山便叫上巫櫻,陪著游玩一番。
寶源山深處有一處無名溫泉。巫櫻聽說了,便央著姜繾帶她去。
她們二人在山中行了半日,姜繾時時彎下腰去拾起路邊的草藥和菌子,順手丟入身后的竹簍里。正值早春,山中野花零星,姜繾想起蘿兒喜歡梅花,折下幾支插在竹簍上。巫櫻也折了幾朵,橫七豎八的插在自己的頭發里。
“我聽衍提起,你有個女兒,都已經四歲了?”巫櫻對姜繾總有幾分好奇,“瞧你的年紀,和我差不多大,成親怎么這么早?”
姜繾清楚寨子中對她們母女總是好奇的,但是她卻不能和盤托出蘿兒的身世。當年在那不知名的山坳看到的景象給她的震撼太強烈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對于蘿兒的事,她始終不愿和人提起,除了……那個人。她想了想,含糊道:“對,她叫蘿兒。四歲多了。”
“那……”巫櫻湊過來,狡黠的望著姜繾,“蘿兒的父親呢?”
姜繾手中拿著挖藥草的小鐮,一邊走一邊說,“死了。”她不斷低頭去察看路邊的草植,不去看巫櫻。
氣氛有些發悶。巫櫻活潑慣了,最不能忍受這種壓抑。她率先打破尷尬:“是我不好,提起你的傷心事。”
姜繾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對她微微一笑。
“我的天……”巫櫻故意逗她,“繾,你笑起來可真好看!”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太可愛,逗得姜繾又笑了起來。
翻過一座山,地勢漸漸開闊了一些。巫櫻忽然歡呼一聲,一汪溫潤的水澤正鑲嵌在兩座山中間,好像一塊碧玉。
“真的有溫泉啊!”巫櫻笑著跑過去,踢掉了鞋子。
“繾,這水不冷不熱,正好可以沐浴!快來快來!”巫櫻說著脫去了外衣。
若是自己一個人,姜繾肯定下水了。她不習慣與人這般親密,微微側過頭說道:“櫻洗吧,我……我替你把風。”
“這附近又沒人,怕什么。”巫櫻不以為然,率先跳入水中。
櫻可真活潑。姜繾有些羨慕的看著她,什么時候的自己,也曾這樣率性開朗?
巫櫻將泉水撥得嘩嘩響,“你真的不下來嗎?”
姜繾不好拒絕她的好意,打岔道:“櫻,你在寶源寨住得習慣嗎?可想念豐邑?”
“這里很好啊,沒有什么不習慣的。可惜我快要回去了。”
姜繾訝異,“你要走嗎?我以為你和衍以后就在這里住下了呢。”
“我也想呢。可是巫王不同意啊。我只能在這玩玩,總要回去的。”
姜繾更訝異了,“巫王……也管這些事嗎?”
巫櫻“撲哧”一聲笑出來,“尋常人她是不管的,可是她是我的姑母呀。何況,”她聲音有些沮喪,“我還有事務沒完成呢。如今我在族中都抬不起頭來,大家都笑話我,圣巫沒找到,卻給自己找到個夫君!”
“圣巫?”
巫櫻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這是巫咸國王庭之事,其中頗有曲折,巫櫻自知失言了。自上古時期,饒舜有禪讓之說,從夏后啟開始,夏人的小王以及王位都只由夏后指定,不再傳與外人。大夏其他方國也效仿夏后氏的做法,但巫咸國卻是個特別的存在。巫人篤信巫神和神秘的巫術,傳說圣巫終生修習巫術,死后靈魂不滅,轉世而生循環往復。巫咸人通過特殊的儀式找出那轉世的天選圣童,圣童長大后便是圣巫。而巫王的繼承人則由圣巫選出,不可自行決定。圣巫與巫王,緊密相連。四年前,巫咸在位的圣巫年邁即將魂登豐沮玉門,她請巫神降諭,從卜辭得知了天選圣童的方位。巫王派出巫櫻等王庭眾人前去尋找,他們找到卜辭中提及的村莊,卻始終沒有找到圣童。
于巫咸而言,圣童找不到,下一任巫王便無從決定,若被別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巫王之位便岌岌可危了。巫櫻身負尋找圣童的重任,在巫咸國中四處尋找,途中跌落巫水差點淹死,被卜衍救起,也是緣分使然。
圣巫和巫王在巫咸國地位卓然,姜繾自然聽說過。她好奇道:“圣巫不見了么?”
巫櫻搖搖頭,“圣巫已經死了……”
“哦?”姜繾思索著,“那櫻為何要說,沒找到圣巫,卻找到了衍?這是何意?”
巫櫻嘆了口氣,知道瞞也瞞不住了,“是圣童……我們找了很久,卻找不到。如今巫王很焦急,而我……卻在途中遇到了衍,成了親……”
巫櫻泡了溫泉,洗得臉蛋紅撲撲的。姜繾害羞不肯脫衣服,便洗了洗頭發,兩人收拾妥當,回去的路上神清氣爽,有說有笑。
“繾,”巫櫻說,“我剛來寶源寨的時候,是討厭你的。”
姜繾猜到了原由。卜衍和巫櫻,這兩個身處愛戀中的人兒,是無話不談的。她低下頭去看路邊的花兒。
“嘻嘻……”巫櫻笑著,“還不都是衍,你知道吧,他同我說,他從前喜歡你呢。”
姜繾望向她,“衍這個人,是個實心秤砣,他既然如此說了,那他可告訴你,他現在喜歡你?”
“那是自然!”巫櫻翹起頭來,好像一只驕傲的孔雀,“他說了,以后只喜歡我一個人。”
真好。姜繾為他們高興著,卻佯裝生氣上前推了巫櫻一下,“真是的,這樣還要討厭我么?”
“早就不討厭了!”巫櫻的笑靨格外明媚,“后來我覺得,你確實很好。只是……你這樣好,卻總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這我就不明白你了,既然蘿兒的父親已經過世多年,你為何不再找一個夫君呢?”
巫櫻睜大明凈的雙眼看著姜繾,探求著答案,令姜繾不忍心騙她。姜繾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櫻,我也有喜歡的人呢。只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那又是為什么呢?”
和他在一起的代價……要認最討厭的人為父親,擯棄自己的父母和宗族,還要完全拋棄自己的過去,才有可能得到姒少康的認同成為他的婦人。
姜繾嘆了口氣:“同他在一起,我便不能是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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