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聽雪燈亮，至景弘七年三月十六，君上無一夜不宿折雪殿。
景弘七年三月十七是個大日子，至少對祁宮里上萬名翹首盼熱鬧的宮人而言——
君上夜里從折雪殿出來，一路步行，回了挽瀾殿。
值夜宮人們當晚便陸續(xù)曉得了，親見的親見，聽說的聽說。
而事情真正悄無聲息傳得角落皆知，是在三月十八晨間。
悄無聲息，卻是竊竊而鼎沸：
君上從折雪殿出來時神色不豫，
走至清晏亭碰上瑜夫人倒相談甚歡，
而后獨回挽瀾殿仍是沉肅。
閑話之語，最容易被描摹得繪聲繪色，加上主人公就在戲臺子中央，觀眾四面八方，你一言我一語拼湊，很快便出來一個時間連貫頭尾完整的故事。
個中緣由，自是合宮好奇，但一來不敢妄加揣測，二來認知想象力有限，討論來討論去，不過是些后宮恩寵隨流水、伴君如伴虎、點了燈還獨占盛寵四個月已夠榮耀一生之說。
從清晨到午后，折雪殿宮人們?nèi)绯Ｔ趯m中行走，目不斜視，無喜無惱，更沒有半句多余話。
“君上同夫人的情分，他們外頭人不知道，瞎編排，不必理會�！蔽鐣r，棠梨帶著碧桃從司苑局取了些養(yǎng)護花木的制劑，挑了僻靜小道疾走，低聲切切。
碧桃連點頭，“我自然知道�！蹦裣胍凰�，又道：“可昨晚是怎么了？君上對夫人一向?qū)捒v，連重話都不曾說，怎會突然——”
棠梨忙豎起食指至嘴邊作噤聲狀，“今早出門時云璽姐姐怎么交代的，全忘了？”聲量更低，
“隨便旁人怎么說，咱們別議論。不過就是沒留宿，又沒起爭執(zhí)，昨夜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和和氣氣的，能有什么？是人都有脾氣，更何況君上，哪句話沒對上一時置氣也是有的。大驚小怪�！�
“夫人說什么話能不對君上的意思。”碧桃擠眉弄眼，撇著嘴，“要真有，以前怎么都對得上，偏昨晚突然就對不上了？”
棠梨抱著個大木匣，里面幾袋子制劑，都是拿回去養(yǎng)花的，倒沒什么味道，只是正值午后，春陽晃眼，走得久了，叫人暈眩，也就有些影響腦力，
“日子久了嘛�！焙冒胩旆交�，“憑是什么心肝寶貝，也不可能一輩子捧著，普通男子尚且如此，再別說君上。”一頓，“莫說男子，咱們女子不也一樣？時間長了，總有不耐煩不遷就的時候，都是常情。”
“那君上何時能消氣？還會待夫人如從前么？”
“我哪知道？”棠梨吊著嗓子反問，又自覺聲大，趕緊收斂了，“會吧。小吵小鬧嘛，也是情趣。方才不說了？君上對夫人不比尋常君王對嬪御，且不提去冬點燈的陣勢，現(xiàn)如今半個挽瀾殿都被搬了過來，一應(yīng)起居用度皆備，分明是將折雪殿當作了家，將夫人視作了唯一妻子看待�！毖约按�，她眉眼彎彎，
“你不覺得么？咱們殿中如今溫馨得很，像極了一個家�！�
與這偌大以至于空曠的皇宮仿佛兩個人間。
又如悄悄棲居在喧囂塵世的桃花源。
碧桃再點頭，也笑，“嗯�！庇謬@，“那就好。真好。”
棠梨轉(zhuǎn)臉瞧她一副認真神氣，竟頗老成，再伸食指戳她額頭，“小丫頭片子操心倒多，放心，再怎么，夫人不會虧待了咱們�！�
“不是的�！北烫也攀澹钦垩┑顜酌昧︽咀又心昙o最小的，長相也稚氣，素日里說話都比其他幾個要少城府，“我從來不知道還能有這樣的事，在宮里。明夫人那段，畢竟太久遠了，只像是傳說。君上和夫人這一段，”她頓了頓，似乎赧然，
“太好了，好得像話本子里的故事。話本子都不敢這么寫。棠梨姐姐，你不盼望么？”
棠梨眨眼，日頭下走太久，熱，木匣抱太久，胳膊也酸，“盼望什么？”
“這故事能好到最后。被萬世傳頌。比明夫人的更厲害。變成真正的傳奇�！�
棠梨怔了怔，半晌回：“盼望也別說出來�！辈恢喂�，她忽想起云璽來，過去諸般提醒，謹慎而克制，“有違規(guī)矩。對夫人也不好�！�
碧桃不確定她是說盼望議論本身有違規(guī)矩，還是皇宮之中有個“家”、君王獨愛一人這件事，違背規(guī)矩。便聽棠梨又道：
“從前我娘跟我說，如果特別特別盼望一件事，反而不要掛在嘴邊。根本不要提。講出來便不靈了。就在心里默默企盼，能做什么做什么，少言而多行，比較可能實現(xiàn)�！�
日頭愈烈，午時已過。
阮雪音歪在寢殿內(nèi)連線。
一張不大的紙，上面極小一個個鬼畫符，各據(jù)一處，全無規(guī)律，已經(jīng)縱橫交錯連了不少線，某些線上還另有一些鬼畫符，像是注解。
她近來都不大午睡。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夜里睡得亦沉，全不似過去經(jīng)不得風(fēng)吹草動，睡再久也是淺眠。
她和競庭歌在睡眠一事上都有些問題，多年如此。從醫(yī)理角度看，與讀書過甚用腦過度有關(guān)；她們倆都喜甜食，也多由于腦力需求。
除此之外的緣故，她沒細究過，終歸淺眠而缺眠是她二人常態(tài)，早已習(xí)慣。
此一項于近幾個月有了明顯改變。
起先她沒在意，只漸覺白日里精神比以往要好；午間睡眠也慢慢不因困乏，全因習(xí)慣。
居然也能睡著。晨起晚而午間再憩，竟頗有些精力剩余的意思。
原來精神頭充沛這般叫人愉快。從前她偶爾睡得好，已是嘗過甜頭，如今狀況，簡直前所未有。
以至于昨夜顧星朗飯吃一半突然走人，她雖失落，卻也不怎么煩心。
像是多年惡疾一朝清空，挨上枕頭便能入眠成為了新的慣例。
云璽認為這件事發(fā)生在君上搬來之后。
且日復(fù)一日堅定。
是故昨夜情形急轉(zhuǎn)直下，她頗憂慮，擔(dān)心阮雪音舊疾復(fù)發(fā)睡不著覺。
卻是多慮了。
此刻人好好地在寢殿內(nèi)用功，雖不知正忙于什么，也不便問不會看，對方狀態(tài)如何，到底有數(shù)。
狀態(tài)不錯。她暗忖。從晨起到此刻，竟像是全不受影響。
君上那邊呢？
所以并沒有吵架么？
昨日一行人都去了相國府，宮中不是人人知，她隨行，自然清楚的。又聽聞昨夜君上同瑜夫人在清晏亭呆了好一陣，她總想著，此鬧與瑜夫人有關(guān)。
自然也不可能問。
阮雪音一早上沒出門，對宮中紛紜懵然不知。此刻她盯著紙蹙著眉，心道人越來越多，線連得越來越多，這盤棋，怕是真的下大了。
或許本就這么大。
盡管有些人是被假設(shè)進來的。
她移動視線，凝眸看白紙邊緣處一個點，那是三個鬼畫符。
不留神惜潤也被添了進來。她暗搖頭。百鳥朝鳳箏上那些青金色。
他問了么？
如果他已經(jīng)去采露殿旁敲側(cè)擊過，自己再去探，容易叫惜潤生疑。
問他吧。卻不知那人氣消了沒。
她放下紙筆。究竟誰該火大？公正講雙方都有錯。所以她沒咄咄逼人。
人家卻是尾巴翹上了天，性子驟起，說走就走。
一個大男人。還堂堂祁君。
也不過如此，哪有多少風(fēng)度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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