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最喜歡娘娘做的紅豆酥了。”御花園的小徑上，沉璧在寧妃身邊提著食盒一邊走一邊說道：“還有皇后娘娘，也最喜這些甜食。”
這時一只春燕點水掠過，寧妃側頭去看那小小的飛影，側臉恬靜淡然，嘴里輕輕道：“皇后娘娘和溪和公主喜歡便好。”
“這一年皇上除了未央宮，來我們宮里的次數都和長清宮一樣了。娘娘遲早……也會有一個小皇子或者小公主的。”春時正是花期，綠蔭紅蕊中，沉璧看著自家娘娘低聲說道。
寧妃看罷那春燕，回頭睨了沉璧一眼，沒有接話。水上又有幾個更小的影子追著方才的春燕而去，寧妃卻沒再抬頭看。
說來她入宮也已多年，一直無所出的自己也接到過許多封家信。她知道自己應該著急，但是一想到要在這宮墻之內生兒育女，她還是怕……
如今這宮里，能在皇上面前得臉的嬪妃沒有幾位，又有養育了太子和二公主的皇后在，旁人便更不起眼了。
本來，自己也是不起眼的那一類，卻不知道為何這幾年皇上卻多來了幾次靜辰宮。不過他只是坐著看自己的書，而她，也只能安靜地在一邊陪著。
走過了轉角，前面不遠處傳來了人聲。
“涵月，母后是如何教你的？步子不要邁得這樣大。”是淑妃的聲音。
祁涵月止住正要去追蝴蝶的步子，轉身垂頭低低地道：“涵月知錯。”
淑妃輕輕嗯了一聲，讓乳母將祁涵月牽了回來。
“你是大慶的大公主，所以母妃才會對你嚴一些……是寧妃啊。”
淑妃話說了一半，看見了走來的寧妃，輕輕點了點頭。寧妃也上前行了平禮。
“淑妃娘娘，大公主。”
“是往未央宮去？”
“是。”寧妃回道，抬眸對站在對乳母身邊朝她看的祁涵月笑了笑。
“寧妃倒真是敬重皇后。”
淑妃的眼睛在寧妃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微抬下巴領著小涵月走了。
“恭送淑妃娘娘。”寧妃在后頭恭敬地說了一句。沉璧看著淑妃一行揚長而去的背影，略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頭。
寧妃到了未央宮時，趙晴若正在殿外坐著看于慎領著祁溪和走路。
“看我們公主殿下這小步子邁的，和太子殿下當初一樣穩呢。”竹容在邊上笑著道。
趙晴若剛想跟一句，便聽宮門處有人通報：
“寧妃娘娘到——”
悠蘭見狀上前領人過來。趙晴若看著沉璧手中的食盒淺淺笑道：“怎么又做了吃食。你這樣勤快，怕是都要搶了曾司膳的活兒了。”
寧妃跟著笑道：“妾身喜歡做這些。”
她轉眸看向祁溪和，道：“二公主的身量長得真快。”
“是啊。”趙晴若道：“許是你日日帶吃食給她，長得就快些。記得涵月這么大時，身量還要比溪和矮一些。”
聽見趙晴若提起了祁涵月，寧妃想起了方才在御花園那個被訓得有些可憐的小姑娘，便道：“方才妾身從御花園過來，見著了正教大公主學規矩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素來管得嚴格，所以大公主如今的規矩學得很好。”
“淑妃是將涵月的規矩管得太嚴了些。”趙晴若看著追著于慎跑的小溪和輕輕地道，日光下的眼眸讓人看不清深處的顏色。
寧妃看著笑得肆意歡暢的祁溪和，耳邊聽見趙晴若道：“不過身在皇家，規矩總是不能錯的。”
寧妃不知怎么從中聽出了一絲悵惘，捏了捏繡帕道：“但是品性才是教養之重。”
趙晴若轉頭對她笑了笑：“這也是最難教養的地方。”
二人又閑談了幾句，便見一個內侍腳步匆匆地從宮門處走來。
趙晴若見這是跟著祁昭在御書房伺候的黃忠，便問道：“今日怎么回來得這樣早？”
黃忠上前，躬身道：“回皇后娘娘，奴是回來尋太子殿下的。方才……方才宋少傅訓斥了殿下幾句，殿下就……”
趙晴若聽到這面色便冷了下來：“你將事情細細說與我。”頓了一頓，她又向木錦吩咐道：“去將昭兒尋回來，再將宋少傅請來。”
黃忠說方才宋少傅考校詩文，有一篇祁昭怎么都背不下來，宋青舟便讓他回去抄寫明日再背。但因為之前便因此被罰抄了，祁昭不愿就當場反駁少傅。
“太子殿下說……圣賢之字又如何？他還是大慶的太子……”黃忠將頭垂得極低，聲音也有些顫顫的。
寧妃在一旁看著趙晴若越來越嚴肅的面容，心里默默替祁昭捏了把汗，嘴上勸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年紀還小，頂嘴幾句也不是什么大錯。”
趙晴若蹙眉道：“本宮不怪他年紀小性子急，只是若從小便放縱他仗勢欺人不尊師重道，往后，怎能擔大任？”
寧妃聽了，不好再說些什么，她也知道這樣的情況自己最好不要在場怕惹來閑話，便先告退了。
剛走出未央宮的宮門，寧妃便正好遇見被木錦尋回來的太子祁昭。寧妃看了看那咬著唇似是知錯但仍在倔強的孩子，又回頭去看站在殿門前的趙晴若。
那個身影，高貴、溫柔卻也帶著強硬。
寧妃忽然想起沉璧的話來。
她怕有孩子，不僅怕這宮苑深深，還怕……因不知該如何為人母。
……
“母后。”祁昭上前低著腦袋行了禮，有些怯怯地看了趙晴若一眼。
趙晴若看著祁昭，語氣微冷：“聽說方才在御書房，昭兒和宋少傅吵了幾句嘴？”
祁昭知道木錦姑姑來找自己定是因為趙晴若已經聽說了此事，可他真地覺得不會背那篇賦不是什么大事，便道：“不過是一篇……”
“母后問你，是不是頂撞了宋少傅？”
祁昭被趙晴若的語氣嚇得輕輕一怔，道：“是。但那是因為宋少傅不公。昭兒只有那一篇賦文背不下來，但昭兒的其他功課都沒有懈怠，宋少傅不該罰昭兒。”
“所以，宋少傅有錯，而昭兒無錯？”
祁昭聽趙晴若這樣一問，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道：“是。”
“那母后若是要因此罰昭兒，也是母后錯了？”
祁昭垂下眼，聲音輕了一些但還是帶著些許不服氣道：“母后是母后，罰昭兒昭兒便只能受著。”
趙晴若追問道：“那為何宋少傅不能罰昭兒？”
“少傅只是少傅，昭兒卻是太子。”祁昭道。從小身邊的人就都管他叫太子殿下，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
這樣與旁人的身份差距，是他生來就有的。祁昭覺得既然有身份之差，宋青舟就不該因為這樣一件小事罰他。
聽了祁昭這一句話，趙晴若暗暗吸了口氣，壓下心中騰起的怒意，微瞇了眼眸，冷聲道：“跪下。”
“皇后娘娘……”竹容見狀知曉趙晴若是真地動了氣，小心翼翼地勸了一聲。
趙晴若卻不理會她，看著祁昭道：“今日我罰你，是以母親的身份罰你。今日你受罰，也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受罰。跪下，直到認錯了為止。”
祁昭看著趙晴若，有些難以置信。雖然從前趙晴若也對他說過重話，但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罰跪還是頭一回。
他看著自己的母后，想在母后那想嚴肅的臉上找出一絲柔軟，卻失敗了。祁昭咬咬牙，直直地跪了下來。
宮人們見此情景，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被于慎牽著的祁溪和似是也有些被嚇著了，看著哥哥不敢說話。
趙晴若見祁昭跪下了，神色卻依舊嚴肅，開口道：
“圣人古訓皆有尊師重道之言，這些都與太子的身份無關。今日我要讓昭兒記住，儲君之上、帝王之上，還有天道，還有君德。”
……
祁政來未央宮時，便見到祁昭小小的身子跪在石磚上。
“這是怎么了？”祁政還不清楚狀況，便問了一句。
祁昭見父皇來了，微微發紅的眼睛看著祁政，眼神委屈。
木錦開口將緣由向祁政說了。祁政聽罷，看了看似是跪了有一會兒的祁昭。在對上兒子那求助的眼神，祁政的心微微軟了一些。
“應當責罰，罰過便罷。”
祁昭聞言想要起來，卻被趙晴若一句“不準起來”又給說得重新跪好。
“錯了就要承認，錯了就要挨罰。就是要讓他跪著想清楚，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如此行事。”
趙晴若在祁政面前說話難得這樣嚴厲。聽著一邊的小溪和低低啜泣著替哥哥求饒，祁政上前對趙晴若道：
“昭兒畢竟還小，也不必責罰過重。”
趙晴若看著祁政的眼睛，輕輕駁道：“孩子小的時候不管教，大了如何能擔重任。錯這一次好好罰，就不會再有下次。”
趙晴若說道此處，頓了頓轉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八歲大的祁昭雖然仍有不服氣但還是乖乖跪著。
趙晴若眼里閃過一絲心疼，腦海中卻又想起祁昭方才的那句話。她的兒子是太子，這從來不是讓她驕傲的事情，反而是讓她所有擔憂之源。因為，她曾看見過帝王之子們在這宮墻之中的迷失與傾倒。
“他到底不是皇上，是從風雨刀劍里一步步熬過來的。”趙晴若輕輕地道。祁昭不像祁政，是從低位爬上來的，沒有傷痕風雨塑造出來的堅毅，趙晴若擔心他會太容易在這高位之上迷失。
祁政聽見趙晴若這句話，微微一怔，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歡喜。
原來她都懂。
最終祁昭還是低頭認了錯，被人扶回了偏殿。
晚間，宮燈點亮了夜。趙晴若站在偏殿外輕輕扣了門。
“昭兒，是母后。”
祁昭回來就把自己一人關在了屋里誰都不見。此時趙晴若在門外說了話，門內卻沒有人應答。
趙晴若直接推門進去。榻上的一小團聽見聲音動了動，沒有轉過來。
趙晴若坐到榻上，將傷藥放在一旁，開口道：“認了錯，但還在生母后的氣？”
“難道往后，昭兒都不理會母后了？”
祁昭轉過身來，眼眶紅紅地看著趙晴若，賭氣道：“昭兒不敢生母后的氣。”
趙晴若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抓祁昭的小手，卻被他躲閃了一下。趙晴若再抓，將兒子的手握在手心里道：
“昭兒知道母后為何要罰昭兒嗎？”
祁昭低著頭看手，道：“因為昭兒頂撞了宋少傅。”
“還因為，昭兒是以太子自居頂撞的宋少傅。”趙晴若道。
“可是……可是昭兒本就是太子。”祁昭還是不懂。
趙晴若摸了摸他的小臉，面上已經沒有了白日的嚴肅
“太子，不僅僅是一個尊貴的身份，更是責任。昭兒還沒有能力承擔這份責任，便不能用這個身份壓人。”
“責任？”
“是。”趙晴若道：“昭兒知道父皇總是很忙，那身為太子，身為儲君，昭兒便應該和你父皇一樣忙。”
祁昭皺眉：“可是昭兒還不會……”
趙晴若看著他道：“對，昭兒不會。所以昭兒還要學。你父皇也還不會，所以他也還在學。”
“昭兒之前是不是怕張相？”趙晴若問道。
祁昭噘著嘴：“張相總是說昭兒的不好。”
“張相也總上奏指出你父皇在國事上的不足。可昭兒有見你父皇貶斥張相嗎？”
祁昭搖了搖頭：“父皇說張相是很厲害的人。”
“宋少傅也是很厲害的人，而昭兒還只是學生。”趙晴若握著祁昭的手道。
“身為學生要虛心，身為上位之人要納諫。昭兒還要學著如何當一個太子，而這般才能學有所得。”
祁昭聽罷，沉默了一會兒，道：“所以，身為太子便一定要學？”
“是。”
“那……”祁昭頓了頓，抬眸看趙晴若，“那昭兒明日是不是要向宋少傅賠罪？”
趙晴若這才笑了起來：“母后陪昭兒一塊去。”
“母后往后還會罰昭兒嗎？”祁昭跟著笑了一下，又皺起眉來。
“會。因為母后要陪著昭兒一塊兒學。”趙晴若道。
“來，我們先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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