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根聽說生了個大胖小子，高興得不得了！

    當場就吆喝了大兒子去找殺豬匠，把家里今年僅剩的一頭豬給殺了，留下一半，準備捎帶去南明，見見自己剛出生沒幾天的外孫。

    “爹，這天兒熱，說不定這肉送到妹夫那兒都餿了。”

    大兒媳婦心里有點小心思，小姑子坐月子，娘家給送肉去，這倒是沒什么，可這一送就是一百多斤，未免也太夸張了吧？要知道在她剛出嫁那會兒，她娘家一家人一年到頭的花銷也就指著一頭豬的收入了。

    這倒不是她娘家人懶，不想多養幾頭豬，而是沒東西喂，養一頭豬都夠費心費力了，多養的話真的不知道給它吃什么好，真要是到鎮上買飼料喂養，先不說人家愿不愿意賒欠飼料錢，單說那成本與收益的關系，就讓人望而卻步。

    一旦豬出了什么不測，一個農民家庭立馬破產。

    養豬實在不上個輕省的活，需要操心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說農民，就是往后那些個養豬大佬們在養豬的時候也是戰戰兢兢，不怕豬肉價格波動稍微賠點，就怕遭遇什么豬瘟，全副身家都賠進去。

    “你的意思呢？”劉老根看都沒看這個大兒媳，把她的話當做了耳旁風，反而側了側身子，看向大兒子。

    劉向東一臉老實模樣，黝黑黝黑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妹妹妹夫幫咱們家那么多，咱們也沒什么給她們捎帶去的，這半頭豬也不算多，估摸著也就給他們添幾桌席子的肉菜。”

    劉老根原本微微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砸吧了下唇間的旱煙道，“那還等啥，趕緊預備起來了，把家里所有的塑料瓶子都洗干凈，給我灌滿井水，往冰柜里放，直到凍成冰，然后每條豬肉上綁一個瓶子。”

    ......

    劉老根和李秀琴是不一樣的，他一點兒都不稀罕進城，用他的話說，在鄉下待著就很舒坦，自由自在，餓了有肉吃、渴了有酒喝、嘴里淡了還有好煙抽，這種日子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幾個寶貝外孫外孫女，他是絕不會進城的。

    他走之前把家里養的其他頭牲都交付給大兒媳、二兒媳托管，千交代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家里那頭為這個大家庭立下過無數無數汗馬功勞的老黃牛。

    他承認自己是個老頑固，甚至就跟戲文你說的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一樣，但他這輩子謹守著農村老祖宗傳下來的亙古不變的道理：不棄結發妻、不殺耕地牛、不賣看家狗、不吃拉車馬、不離父母恩。

    在這些事上，劉老根認為自己還是勉強及格的，一輩子做人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哪怕是將來下到了閻王老子的地盤，他要為難自己，自己也能理直氣壯地反駁他。

    兩個兒媳婦聽著老爺子的耳提面命，耳朵根子嗡嗡地響，都快起繭子了。

    她們這是頭一次覺得，哪怕是被自己婆婆修理一頓，喝罵幾句，也好過聽自己家公來來回回地不斷在耳邊絮叨。

    “爹，您放心，家里的牛和狗，要是您回來的時候發現它們瘦了，盡管找我們算賬。”劉向東媳婦尋了個間隙，立馬站出來拍著胸脯打包票道。

    劉老根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回屋換上一身新衣服，招呼著長子長孫一起進城。

    劉向東沒吭聲，一百多斤重的豬肉條，外加好幾十斤重的水瓶，輕輕松松地往肩膀上一送，僅僅是眉頭皺了皺，而后便很快松開，踏著堅實的步伐跟上背著手走在前頭的劉老根。

    小虎子很高興，能出遠門，而且還是去城里那個頂頂富貴的姑姑姑父家，實在是沒有比這更舒暢的了。以過往的經驗看，自己姑姑姑父，絕不會什么都不給置辦，讓他回來的時候空著手回來。

    “爹，要不我幫你拿幾條，我這兒不重。”

    小虎子看著自己爺爺走在前頭，自己老子背著跟小山一樣的半扇豬肉，每走一步都在路上留下一個腳印子，不禁驀然間眼睛發酸。

    是啊，自己在長大，可自己心目中的巨人也在一日日老去。

    或許，到未來的某一天，自己老子也會跟爺爺一樣，白發都剩不下幾根，衰老得不成樣子，走急了便會劇烈咳嗽，胸口發悶發疼，氣喘吁吁。

    “子欲養而親不待”，小虎子似乎是第一回意識到，巨人正在老去。

    劉向北抽出空，伸手摸了把額頭上的汗，甩了甩，瞅了瞅小虎子一眼，“用不著，你顧好你自己就成，別栽了跟頭。”

    小虎子愣了一下，眼淚差點沒飆出來。

    是啊，這跟早些年，地里大旱，需要抬水澆地的時候，爺爺執意不要他爹給他讓扁擔一樣，當父親的，永遠不愿意讓兒子看到自己虛弱的一面，他想要做兒子心目中永遠不老的巨人。

    仨人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上了中巴車，售票員操著一口子沙啞音，就跟殺雞最后的廝鳴似的。老爺子被票錢給了，任憑售票員怎么說也不肯把裝著家養小火雞的紙箱子給放到車尾箱里，他怕這幾只雞還沒到半路就給悶死了。

    劉老根三人到封陽市轉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仨人肚子幾乎都空了，尋摸著進了個小食店，一問盒飯要一塊錢一盒，下意識就要打退堂鼓。

    劉老根是怎么都不舍得的，一份盒飯，也就是面上鋪了幾片肉，底下全是豆芽，怎么看都不合算。

    不過轉身瞧著兒子孫子干裂的嘴唇和滿臉的大汗，干脆一咬牙道，“來三份盒飯！有沒有白開水送的？有就提一壺過來！風扇朝我們扇，風大點兒，別小氣吧啦地為省那么點電費，舍不得用。”

    在用電這方面，劉老根是底氣十足的，可著勁兒地造。

    供電所的同志說了，他女婿給他交齊了三年的電費，可以隨便用，不然要是不用過期了，進了國庫的錢可沒有退出來的道理。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事實就是陸坤以劉老根的的名義在鎮上供電所開了個戶，存了一千多塊錢，交代要是三年之內錢錢沒了，打電話告訴他一聲。

    供電所那邱胖子和陸坤有過數面之緣，一直以來都在想法子搭上他這條線，倒是大方地表示過可以給陸坤老丈人一家免費供電，不過陸坤看不少這點兒蠅頭小利，直接拒絕掉了。

    “好吃不？”劉老根的胃口沒年輕人那么大，吃了半盒就吃不下，把盒飯推給小虎子，自己兀自卷著土煙，吧嗒吧嗒地抽著。

    “嗯嗯。”小虎子點了點頭。

    小虎子咽了口唾沫，他那盒盒飯已經吃完了，只留下锃亮的底部。還別說，這老板算是個實在人，雖然盒飯肉片不多，但卻沒在用油上吝嗇。

    “爹，你吃吧，我不餓。”小虎子把那半盒盒飯推到自己老子面前，不是嫌棄，而是心疼自己老子扛著半扇豬，外加二十幾瓶水，走了不少路程。

    劉向東抬了抬頭，總覺得自己兒子今天變化挺大的，往日里沒心沒肺的孩子，竟然在驀然間成熟，這令他有些慨嘆：兒子啊兒子，你用不著急著長大，你老子還可以給你撐幾年，你可安心成長......

    不知道為什么，平時孩子不懂事的時候，總是偷偷生悶氣，埋怨孩子長不大，而兒子突然間長大了、懂事了，他又不那么希望兒子快快長大了。

    “你吃你的！”劉向東把那半盒盒飯推回去，態度十分堅決。

    小虎子的胃口有多好，他這個當爹的是心里有數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有個很顯著的特點：能吃！

    別人一天三頓，這小子恨不得一天五頓，每次碗都不要了，直接拿個盆。早上喝稀粥出工的話，喝了好幾碗粥，還沒到地里呢，半道上肚子就癟下去了一半。

    小虎子嘴巴咀嚼飯粒的動作一頓，而后把那半盒飯扒拉到自己面前，低頭就開吃。

    他的頭低得很低，幾乎把頭埋進飯盒里，讓自己老子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發紅的眼睛，他怕被人說沒出息。他此刻有些委屈，為什么父親要這么倔強，連這點給他表現孝心的機會都不給。

    然而這點兒委屈一會兒也就過了，他知道自己老子愛他！

    雖然他看個動畫片劉向東都能上綱上線罵他幼稚、給他打酒摔了酒瓶子挨他修理、偷了他的私房錢去游戲廳胡混被他不留情面地抓回來......他老子就是愛他，竭盡全力給他最好的，盡管他的能力有限，不能給他打下一片可觀的“江山”，但父愛卻融入了生活的每一個點滴。

    “你會是我心目中永遠的巨人，如同大山一樣堅實沉穩。

    我知道我還不是真正的‘長大’，所以你才如此放心不下，要強撐著堅強的面具。我知道當你服老的時候，那是我真正成為頂天立地男子汗的時候。”

    小虎子眼睛發澀，一口一口地使勁嚼著米粒，腮幫子鼓鼓的，心頭不斷地在心底對自己的父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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