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薰悄無聲息的替一盞浮雕螭龍紋青銅連座燈添著油，眼睛瞟向馥芝正在花箋寫的詩——這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幅字了。

    馥芝眼皮沉重，強(qiáng)撐著將一根云龍虎撲（九節(jié)貍）犀角筆在一座粉青釉六棱花口洗中左劃右掃的清涮。涮凈的貍毛，重新沾墨，在這幅不甚成形的文帖有氣無力的補(bǔ)了一撇。補(bǔ)完，她左看看右瞧瞧，總以為哪里不妥。

    “寫壞了吧？”她問。

    “比一張有韻致。”采薰答。

    “哪來的韻致。”馥芝悶哼一聲，突然放下筆桿，心煩意亂的將這張字扯了個稀碎，再擰成一團(tuán)丟到地。皇宮中不缺丹青名作，她自然看得出差別。“分明還不如楊婠養(yǎng)的那小子。”她說。

    采薰拾起紙團(tuán)，照往常一樣，轉(zhuǎn)身便將它們又展開，扔進(jìn)屋子屏風(fēng)外的竹簍，回過頭，卻見馥芝又埋首寫了起來。待她再完成一份時，采薰看著她的字寬慰道：“劉崇班自不能與娘子比的，他寫給宮教，娘子寫給官家，心境已不同。”

    “不是心境，是應(yīng)付的人不同。”馥芝煩躁的糾正她。等了會兒，又瞧一眼窗外，氣道：“討那兩個浪根娼胚子怎地半點(diǎn)用處也無，莫提官家親自來，便是個賞賜都瞅不見。”

    正說著，外面忽然有了動靜，一個小內(nèi)侍從遠(yuǎn)處跑近，隔著門小聲喊道：“娘子，官家正往穆清閣來啦。”

    采熏聽見，趕緊過去問：“確定是往咱們這里？”

    小內(nèi)侍撓撓頭，小聲說：“不大確定，我是在外面看見官家的儀衛(wèi)往咱們這塊兒轉(zhuǎn)呢，就趕快報信。”

    馥芝走前，把新寫完的詩塞給采薰：“甭管是不是了，你去你的。”

    采薰一點(diǎn)頭，提起竹簍，帶著花箋出門去迎接趙楨。

    馥芝繃著臉回到案邊坐下，借著燭光對鏡扶了扶自己的盤龍髻。她扶著扶著，眼瞼微動，又將頭的一根雙鳳尾穿玉金釵，一對兒金蝶趕菊桃花荔枝紋耳環(huán)，手的四季花紋金指鐲等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摘了下來，接著挑出兩縷細(xì)長碎發(fā)在額邊伶仃飄搖。

    摘完，她眼睛也隨著紅了一圈，好容易擠得淚水在目眶里打轉(zhuǎn)，才終于滿意的笑了笑。

    而冬季的斜陽總消散得很快，一晃神的功夫，天色已深若青墨。采熏頂住寒風(fēng)站在中廷，竹簍擱在一旁，碎紙連風(fēng)亂滾，手中的家伙已經(jīng)換成一根掃帚。她不安的打望地面，實在預(yù)估不了趙楨會否按馥芝的心愿行事。

    不一會兒儀衛(wèi)進(jìn)閣通傳，她的目光追他們的背影，果然，他們轉(zhuǎn)了彎，并沒有告之一閣之主的打算。

    趙楨沒有等待多久，就帶周成奉一齊跟了進(jìn)來。采熏放下掃帚向他萬福，趙楨環(huán)視一圈，但見滿地的碎紙，禁不住皺眉問：“恁多宮婢放著不用，怎地由你來掃灑，地都是些什么？”

    “這些原是奴婢準(zhǔn)備燒的。”采薰握著唯一一份完整的花箋，不自然地向前兩步，擋住身后的紙片，垂首解釋，“剛剛聽見陛下進(jìn)穆清閣，一時歡喜，手沒拿穩(wěn)便撒落一地。因為娘子不愿被外人知曉，奴婢便準(zhǔn)備自己打掃。”

    趙楨聞言，側(cè)臉朝馥芝的屋子看去：“什么東西不愿被外人知曉，卻要燒掉？”

    “奴婢不清楚，娘子都是獨(dú)個兒的時候倚在案頭寫的，寫一陣哭一陣，奴婢想安慰，她亦不許奴婢靠近。”

    趙楨沉靜片刻，朝周成奉看了一眼，周成奉遂向前一步，沖采熏伸出一只手。采熏的眼珠子在趙楨與馥芝屋子之間轉(zhuǎn)了一圈，為難的把手中花箋交給他。周成奉呈給趙楨，趙楨接過來卻沒有讀，只對采熏道：“既然如此，便快些收拾干凈吧。”然后轉(zhuǎn)身朝兩位紅霞帔的住所去了。

    話說這兩位紅霞帔被打發(fā)到穆清閣，雖明白是趙叢演的意思，可因是剛?cè)雽m的新人，皇帝幾日不聞不問，便開始擔(dān)憂起自己的前途。是以趙楨這一來，她們必是百般熱切。趙楨把花箋放到桌案，命人備熱酒，做點(diǎn)小菜，而她倆就一個彈一個唱，盡力討他歡心。

    沒多久，趙楨讓唱的那個坐到旁邊，握著她的手聽另一個繼續(xù)彈。唱的瞅見馥芝的花箋，笑問：“官家?guī)У氖裁春脰|西？”趙楨這才肯仔細(xì)看了看面的字，原是兩首宮詞（作者亂作）。他面無表情的把紙推到唱的面前說：“既好奇，你讀一讀吧。”

    唱的清清嗓子，伴著琴音讀道：

    “扆屏半掩人逐歡，

    玉階露碎辰星寒。

    枕邊芙蓉和淚老，

    金燭消磨月鉤殘。”

    彈的那位，聽到凄迷之語有些不忍，問：“是誰這般難過？”

    趙楨不答，只說：“還沒讀完呢。”

    唱的點(diǎn)點(diǎn)頭：

    “貪寵煽恩斂為私，

    偏思擅舉忘脩持。

    何將悔恨赴生死，

    不枉念君一歲癡。”

    此首更算一篇揪心扒肝的懺悔之作，她讀完，屋里忽地沒了琴音兒。

    趙楨問：“怎地不彈了？”

    “無端端扯到生死，奴家有些怕。”

    趙楨故意說：“怕甚，你做了什么虧心事？”

    彈的臉一紅，嬌嗔道：“奴家可什么都沒做過。”然后順勢坐過來說：“官家為何帶著這般晦運(yùn)的詩，誰人寫的？”

    趙楨不以為然的說：“你們以為這是何人所作？”

    唱的想了想，試探道：“莫非是閣里那位娘子？”

    “你覺得是尚美人？”趙楨將詩文拿回手里。

    彈的接話道：“奴家姊妹在穆清閣這幾日，偶爾去找尚娘子，確實在屋外都聽到她哭呢。”

    趙楨舉起酒盞，一飲而盡，冷冷的說：“她理該哭一哭，否則還以為寫兩首詩就糊弄過去了。”

    她倆看著趙楨的模樣，不敢再提。

    三人于是坐一起用了兩杯酒，內(nèi)侍適時的將吃食端進(jìn)屋，三小碗金玉羹、一楪芙蓉雞片、一楪光明蝦炙，更在趙楨面前特意擺一楪水晶豝，一楪茴香罯兔。趙楨稍稍嘗了一口湯水，便將羹勺放下，改去夾了塊雞片。

    唱的替他再斟滿一盞酒，彈的與他說說笑笑，其余點(diǎn)心很快便見了底，唯獨(dú)放在他面前的兩楪，他動也不動，湯羹亦不曾再喝。二人疑道：“官家喜食羊肉，怎么卻不吃水晶豝和茴香兔？”原來這三道菜，一道是以羊汁煮的山藥栗子，一道是晶瑩剔透的羊肉干，一道是兔腹中藏著二兩羊脂。

    趙楨嘆了口氣，卻將備菜的侍從傳進(jìn)屋，問：“這幾道是自哪個廚房端來的？”

    內(nèi)侍顯然曉得他指得是什么，遂答：“從尚美人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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