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城的機場非常小，即使是第一次坐飛機的佳兒，也能看出來它的寒酸，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還不如火車站呢！”
別說娛樂設(shè)施，連商鋪也是屈指可數(shù)。人們根本沒有閑逛的興致，大家都是早早就坐在登機口前面等候，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打發(fā)時間。幸好我早有準備，掏出隨身攜帶的書，最近在看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
我喜歡看我看不懂的書，就是那種看一頁就得停下來思考三分鐘，寫了好幾千字也沒有推動多少故事情節(jié)的書。看書時的思考過程，寧靜而又透徹，像在面對一個波平如鏡的大湖梳洗一般。有時候我也分不清，我究竟是在看書，還是在看自己。
“樂然什么時候回來？”一一在群里問。
“今天的飛機。”我如實地回答，實際上半個月前我已經(jīng)說過。
“直飛嗎？”群里少有地?zé)狒[了起來。
“不是，買的轉(zhuǎn)機。”雖然經(jīng)歷了上一年的慘痛教訓(xùn)，但面對昂貴的直飛機票糾結(jié)了三天后，我還是選擇了投降。
“那是不是可以約了？”余霖興奮地說。她男朋友放假就得回家，離我們這不近。
“我沒什么事，都可以。”我搶先表態(tài)，但不敢對這件事期望太高。
“等我旅游回來也可以。”Fifi和阿蟲最近在計劃去海邊玩，天天往群里發(fā)各種搶票和酒店優(yōu)惠的鏈接。
“一一的男朋友也回去了吧？”
“是啊，我也很閑，隨時都可以。”如我所料，F(xiàn)ifi成為了這件事的“絆腳石”。
我很熟悉她的性格。初一剛?cè)雽W(xu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跟另一個女生討論起年級里的帥哥；找到目標后，通過朋友牽線要到了對方的QQ號；又經(jīng)常從各種渠道打聽那個男生的情況，最后終于忍不住表了白。雖然是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但對于那時候懵懂的我來說，可以算得上是一項“壯舉”。
無論是暗戀還是真正的談戀愛，愛情對于她來說是必需品，占據(jù)了她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甚至勝過家人和朋友。但她絕對不是沉浸在愛情中就會迷失自我的人，她依然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發(fā)現(xiàn)任何背叛或者不合適，就能果斷離開。
這是我最佩服她的一點，享受但不沉溺，勇敢但又知分寸；同時也是暗暗最不服氣的一點，明明我才是陪伴她時間最長的人，那些男生憑什么能夠分走我們相處的時間……
我掐了一下自己，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前往H市的旅客請注意，我們抱歉地通知，您乘坐的CA1788航班不能按時起飛，起飛時間預(yù)計推遲到17:00。請您在候機廳耐心等候，登機時我們將廣播通知，謝謝！”
機場的廣播已經(jīng)是第二次響起，這次又推遲了半個小時。我看了看時間，飛快地計算著：距離第二趟飛機起飛還有四個小時左右，減去從W城到H市的兩個小時飛行時間，登機牌在起飛40分鐘前停止辦理，也就是說從到達大廳到出發(fā)大廳，我最長還有一個多小時。
我將要求降到了最低，能趕上就行。
機場外萬里無云，太陽炙烤著大地，透過玻璃能隱約看到從地面升騰起來的水蒸氣。執(zhí)飛的飛機早已降落，安靜地在一旁等候著，就是不靠近登機口；除了先前下來的乘客，也沒有看到地勤人員忙碌進出的身影，令人很迷惑。
“請問我們的飛機確定五點可以起飛嗎？”一位女人走向前問。她穿著干練，斜挎著一個奢飾品牌子的包包，手里還拉著一個隨行的小行李箱，純墨綠色，沒有一點裝飾，似乎在彰顯主人的尊貴。
看到有人有所行動，大家都齊刷刷地看向了登機口的工作人員。我仍專心地看著我的書，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很抱歉這位小姐，我們還不能確定具體的時間，要看控制室的安排。”工作人員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熟練地說。
聽到她的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對自己笑了笑。來回學(xué)校和家里幾次之后，我也已經(jīng)練成了強壯的心臟，面對多緊急的情況都能平和地面對。
“妞兒啊，那你總得告訴我們一個原因吶，這會兒天這么好，怎么就不能飛呢？”一把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
我饒有興趣地伸長脖子看了看，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旁邊還坐著他的妻子。之所以能看出他們是一起的，是因為他們的打扮很相似，并且在人群里非常突出。難道又要上演一場爭吵大戲嗎？
他倆的皮膚都布滿了皺紋，本身的黝黑再加上長時間在紫外線下干活帶來的傷害，使歲月的痕跡在他們身上放大了很多倍。他們的頭上都緊緊地裹著一圈圈的彩布，男的是藏藍色，女的是艷粉色，布條有點陳舊，微微有種發(fā)霉的感覺，應(yīng)該是某個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
他們各自背著一個超出頭頂?shù)拇蟊嘲蝗脻M滿當當，仿佛隨時都會裂開，上了年紀的人一般不太信任托運。因為包的體積過于大，他們甚至無法舒適地靠著背后的沙發(fā)，只能頑強地挺著腰背坐著。
他的發(fā)聲陸續(xù)吸引了一些目光，他們似乎覺得有點難為情，開始忐忑不安地往后縮，盡量使自己不太突出，但這一動靜反而和大家的慵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因為航空管制，在這片空域里起飛的飛機都受到了影響，要嚴格控制數(shù)量。”大家的目光重新被工作人員吸引回去。
我仍偷偷地觀察著那對夫婦，他們應(yīng)該沒有聽懂，但也沒有要鬧事的意思，我不禁為自己剛剛的想法感到羞愧。女的似乎更加著急，緊鎖著眉頭，不停地跟她的丈夫說著什么，時不時指手畫腳，情緒很激動；男的倒是比較平靜，但眼里寫滿了憂慮。
“我看到了一對老夫婦，農(nóng)村打扮的，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我合上書，給韋健豪發(fā)了消息。
“在哪里看到的？”他回復(fù)得很及時，應(yīng)該沒有在忙父親的事。
“在機場。”
“不是今天下午飛回來嗎？”我之前跟他提起過。
“對，但延誤了。”我想起來以前每一次飛，馬碩成都能精準地掌握我的動態(tài)。
有一次我出了機場剛登上機場大巴，背包還沒來得及脫下，就收到了他的語音，是自信中帶點小賤的語氣：“這位小姐，請問你的大巴發(fā)車了嗎？”我一度懷疑他是在我身上裝了GPS還是竊聽器。
這是無聊還是細心，我無從得知。
“老夫婦怎么了？”他一向很尊重別人的發(fā)言。
“他們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其實我不太清楚自己想跟他說什么，但心里好像就默認了要跟他說話。
“延誤換誰都著急，很正常，你不著急嗎？”
“不是，他們看著很可憐。”我嘗試著將一些零碎的想法告訴他，“他們像是第一次坐飛機，什么都不太懂，飛機延誤了可能就耽誤了他們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要趕回家見誰，還是急著去打工呢？要是H市是他們的目的地那還好一些，萬一他們也像我一樣轉(zhuǎn)機，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下一趟……”
我繼續(xù)一大段一大段地文字發(fā)過去：“剛剛那個叔叔向地勤問了個問題，我還以為他要做什么過激行為，我對于自己的這個想法有點內(nèi)疚……你懂我意思嗎？”
“我懂，你就是這樣的人。”他認真地看完了我的小作文，也沒有打斷我，等到最后才回復(fù)，“每次你都是第一時間先想到別人，替別人考慮周全。”
“我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但他們無助的眼神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guī)筒簧鲜裁矗秃茈y過。”我甚至都覺得，自己此時像某個腦殘電視劇里，為蝸牛撐傘的傻白甜女主角一樣。
“如果他們向你求助的話，你就盡力幫忙；但延誤不是在你能力范圍的事，你是不需要對此負責(zé)的。你不能控制所有的東西。”他依然保持著極大的耐心。
一如既往地，他的思想和我的表達在同一個頻道上，他也能完全理解我的感受。這本應(yīng)該是令人覺得很暖心的事情，但我總是感覺少了些什么。
“我也沒有你說的這么偉大。就像是很多人在網(wǎng)上看類似的視頻會揪心，只不過我恰好在現(xiàn)場罷了。”我用力地呼了一口氣，實際上他的話語并沒有使我得到安慰。
“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貧窮嗎，是落后嗎？又要從哪里開始改變呢？教育嗎？經(jīng)濟嗎？同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著，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我將腦海里滿篇的思緒都咽回肚子，沒有繼續(xù)下去。
“前往H市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CA1788航班現(xiàn)在開始登機……”
“我登機了，拜拜。”我沒有等他的回復(fù)，匆匆關(guān)掉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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