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牢，重山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在經(jīng)受撕裂，鉆心的痛楚。這樣的折磨，從他落在朝廷手上，就從未斷過。有時候，疼得昏過去，以為自己要死了，最終，還是醒了過來，睜開眼時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變，便又開始新一輪的煎熬。
死又何妨？他留著一口氣，只有一個念想，就是再見清華一面，這種渴望，比任何時候，都要迫切。經(jīng)歷了生不如死，重山最害怕的，最痛惜的，就是白白地離開，而來不及同清華說一句話。
那天，從蘇煜口中得知清華決然離開不再回來的時候，重山腦中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就這樣失去她的呢？怪只怪，重山片刻的猶豫，沒有立即松口答應(yīng)換清愁回來。
他想，為什么，從前連命都可以給她，現(xiàn)在卻在救清愁的事上，遲疑不決。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么謹(jǐn)慎了。
恰恰，秦軍又來糾纏不休，重山正滿腹悔恨，狂躁偏執(zhí)得聽不進(jìn)任何勸諫，執(zhí)意出戰(zhàn)。重山心想，等他把秦軍都?xì)⒐猓d許清華就能回來他身邊。這種自我安慰，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他的理智。
可是清華，當(dāng)真再也不會回來了，不管他現(xiàn)在做什么。
他拄著拐，望著庭前這棵古老的銀杏樹，把他的痛悔，也扎進(jìn)了地里。
清華死了，重山認(rèn)為，是自己害死她的。
當(dāng)他從咸陽全身而退，她卻被烈火吞噬，魂飛魄散了。
回到出城當(dāng)日，阿禮護(hù)送重山出了咸陽之后，便悄悄潛回了城內(nèi)。因為煜之的提議，阿禮找到了長秋并請他幫忙。二人同樣是出于救清華的目的，一拍即合。
在地宮中，長秋的護(hù)身高手，正是阿禮所扮。
阿禮好不容易從廝殺中救出他們兩個，卻仍然不得已親眼見清華跳了浴火井。
阿禮為此，一夜白頭。
從那以后，阿禮的身上，也失去了一種叫做生氣的東西。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灰白，他的言語，如冰霜一樣冷冽，他對躺在病床上的重山道，“你若打不敗贏桑，就連去那口井祭拜她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阿禮親口告訴他，他是不會相信清華已經(jīng)死了。
重山咬牙發(fā)誓，一定會去咸陽，因為他知道，那是清華最討厭的地方。
想到這里，重山突然就苦笑起來。
當(dāng)初，他帶沈都尉去凜風(fēng)寨，只是想借此，為自己和阿禮換一個好前程。那時，他絲毫不認(rèn)為，一個女人有什么難以割舍的，還苦苦勸服阿禮，不要沉溺兒女私情，免得誤了前程。
現(xiàn)在他才知道，人一貫愛說風(fēng)涼話。
他對著那滿地的金黃，喃喃道，“若我能換得清華回來，我可什么都不要了。”
其實，阿禮也從未和他生氣，包括清華下山，到嫁與重山為妻。
然而清華死后，他卻再也沒有好好和重山說過一句話，除了匯報軍務(wù)，他待眼前這位大哥，就如同陌生人一般。重山甚至覺得，因為清華的死，阿禮恨上了身邊每一個人，最恨的，除了秦軍，就是自己了。
重山在天牢里，傷了腿，原以為會殘廢，回潁汌后，鐘離先生尋來了華神醫(yī)，倒是醫(yī)得大半，但關(guān)節(jié)上的骨肉要想愈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終，也還是落下了病根，時常隱隱作痛。
那天神醫(yī)問起夫人來，重山的心頭像被剜走了一大塊。華神醫(yī)大概也就猜到了，神色也凄惶起來，沒有再提。
腿傷好后，重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去了一趟豫州。
近幾個月，天下局勢大變。
其一是趙國，和東秦忽然不再親近了，兩方大有冷戰(zhàn)之勢，如此一來，東秦就只有燕國這一只臂膀了，可這只臂膀?qū)嵲诓蝗菪∮U，短短幾個月中，燕國已經(jīng)連奪齊國數(shù)座城池，虧得趙國冷眼旁觀，未有援助，否則齊國早就挨不住了。
當(dāng)然，也有好消息傳來，就在三日前，魏軍在里梁大捷，擒獲秦國守將孟司祈，但孟司祈寧死不降，便被押回了豫州待決。
而義軍，則在韶陰大敗了秦軍，已朝林都進(jìn)發(fā)，看樣子，也不會耗時太久。
反秦之戰(zhàn)，如火如荼，亦到了最后關(guān)頭了。秦軍愈加勢微，而魏國和義軍則軍心大振。
大家似乎很清楚，咸陽這場仗，少則半年，多則一年，便會來了。
重山來豫州，一則和易琛一同商議下一步作戰(zhàn)計劃，二則，想借此，接清愁回家。
眾人散后，他同慕椋單獨(dú)會了面。這時，他已知道，慕椋其實就是良生。
“這么多年，”重山道，“你竟只字不提。倘若你早早和她相認(rèn)，我未嘗會橫加阻攔。我雖然不舍得，但只要她開口，我興許會答應(yīng)。”
嘴上這么說，但真的能做到嗎？說出來之后，重山立馬又覺得十分不可信。
慕椋卻道，“便是再多給我一個機(jī)會，我仍是不會認(rèn)她。我希望她無憂無愁，開心快樂。”
聽起來，慕椋比重山，更了解清華。這簡直讓重山嫉妒，即便清華已經(jīng)不在了。
可是他接下來一句話，又讓重山頓時無地自容。
慕椋問道，“那封休書，是你本意么？”
“當(dāng)然不是，”重山悵然若失，“只是，鐘離先生說，唯有此，能保她一命。”
慕椋嘆氣道，“也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重山便又問道，“為何，不見清愁？”
慕椋便道，“她不在府上。”
重山追問道，“她去哪兒了？”
慕椋道，“她在軍營。”
重山驚道，“她去那兒做什么？”
慕椋坦白道，“清愁從軍了。我本想帶你去，但恐怕她不愿見你。”
重山緊皺著眉頭，心虛點頭，“但無論如何，勞煩先生了！”
從慕椋口中得知，清愁從他回來，也就是得知清華死訊之時，便立志從了軍。重山幾乎不敢想象，清愁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的姑娘家，是如何受得住天天與刀槍為伍的。
但是，清愁個性剛烈，只要決定的事，別說慕椋，就是姐姐清華親自來勸，也未必有效。
慕椋和重山都深知這一點。
清愁當(dāng)日哭得死去活來，嚷著讓贏桑償命，而后，忽然改頭換面，裝扮成男子一般，從此苦心習(xí)武。她日夜鉆研，數(shù)月之內(nèi)，已有飛速進(jìn)步，已全然不是當(dāng)初的千金小姐了。最后如愿入了魏軍。
“我拿她沒有辦法，只好答應(yīng)。留她在身邊，總好過她去別處，至少，有我在，她斷然不會受欺負(fù)。”慕椋解釋道。
一路上，重山的心情頗為復(fù)雜，甚至不知道見到她之后，他該說什么。
而他剛踏進(jìn)軍營，還沒走幾步路，便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桿銀槍猛地?fù)踉诹嗣媲埃钡衷谒牟弊樱钪厣仅畷r停住了腳步。
重山心頭一驚，眼角余光落在了左邊那個人影上。
“你來做什么？”
這人正是清愁，她毫不客氣地，手中的銀槍又冷酷地將重山逼退一步。
很久沒有見她，此刻驟一見面，重山心內(nèi)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尤其見她一身戎裝，冷面逼人。
“清愁，”他顫著聲音。
清愁昂著頭，面不改色，“堂堂趙大統(tǒng)領(lǐng)，就這點膽魄？我還沒動手呢，就嚇得哆嗦了？”
慕椋便道，“清愁，別傷著人！”
清愁便冷笑道，“我自然是個知輕重的，不似他。可是，我今兒若不令他嘗點苦頭，我也不算個好妹妹！”
說罷，她手腕一動，重山頓覺臉上嘩啦刺痛，便覺有鮮血流下來。
清愁冷冷道，“你記著！你臉上這條疤，是報我姐姐因你而受的休妻之恥。她如今為了你丟了性命，我自然不能殺了你，否則便是白白浪費(fèi)她的心血，也好讓你記得，你欠她什么。”
出乎重山的意料，她沒有大罵。
但是她眼里透出的凄冷的決絕的目光，似乎有清華的影子。
她骨子里有著和清華一脈相承的倔強(qiáng)和高傲，加上她的面容，和清華，實則也有幾分相似。重山緊緊盯著她，恍惚間，以為面前之人，就是清華。
當(dāng)意識到這絕無可能時，重山立時痛徹心扉，流淚道，“我對不起她。”
清愁不為所動，收了銀槍，只道，“你走吧！”
她轉(zhuǎn)身便走，不留任何余地。
重山顧不上面上疼痛，忙追上去，“清愁，我特地來接你，你跟我回去吧！”
清愁猛地轉(zhuǎn)頭，怒問道，“你不提便也罷了！你一提，我倒想聽聽，你憑什么來接我，我又為什么要跟你走？”
“清愁，我知道你生氣，”重山央求道，“你給我一個機(jī)會，我會竭盡所能補(bǔ)償你！你不必流落在外，吃這些苦。”
“我姐姐死了，”清愁忽雙眼通紅，哽咽道，“她死了，我去哪兒都是一樣，但我絕不會跟你走。”
“我即便是沒了爹，沒了姐姐，也還有本家叔叔伯伯，更何況，我舅舅是齊國丞相，我投靠他們，也不至于太狼狽，等我殺了贏桑，我自會給自己尋一個好的去處，何須勞煩一個外人。”
她將“外人”二字說得格外輕，卻也最是冷漠。
清愁的神情越來越落寞，臉上早已掛滿了傷心的淚。
她再次丟下身后這兩個男人，自顧走遠(yuǎn)了。
看著她瘦弱的背影，重山感到萬分自責(zé)。他忽又想起老爺子臨終前的囑托，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什么也沒有做到，結(jié)果清華橫死，清愁一個女孩子卻從了軍。不知老爺子泉下有知，會不會恨他呢？
這時，慕椋輕輕拍了重山的肩膀，道，“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重山只好點頭。早就預(yù)料到清愁不會輕易原諒他，但是真正見到清愁，他才明白，他真的不值得任何人的原諒。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fèi)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