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宛睜開眼的時候，摩檀口中已經死掉的方銘，就趴在她跟前。

    “這是另一個世界吧……”陸宛嘴角揚起，露出一個笑容，笑了一半，嘴一扁，變成了哭泣，“又見到你，真好……”

    她像個走失的孩子，再次見到了親人。伸出雙臂勾住方銘的脖子，把頭埋在方銘肩上，沾著淚水的臉，溫潤滑膩。

    被當成蛇蝎般的壞女人，被人恐懼和憎惡，陸宛并不在乎。不管世界怎么待她，她都要做好自己的工作，這是她從小被教導和灌輸的人生信條。

    為此，即便被惡毒的詛咒包圍著，即便永遠不會獲得他人的理解，她也學會了安之若素，心如止水。

    陸宛見慣了世態炎涼，不少人嘴里信誓旦旦，關鍵時刻未必會伸出援手，甚至有可能落井下石。方銘沒有花言巧語，只有實實在在的行動。即便知道她的壞名聲，仍然挺身而出。

    被理解、呵護的感覺，對于陸宛這種長期生活在孤寂、戰斗之中的人來說，無比稀有和珍貴。陸宛想起她的老師曾經說過，她注定是清苦一生，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的理解。可是，她的老師說錯了，她終究不是孤獨的，有一個呵護她的人出現了。

    方銘就是那個人，溫暖、寧靜，雖然他們相識時間很短，卻像是相伴了許多年的親人——總有人不需要你解釋什么，站在身后，無條件的支持你。

    情感的降臨常常是突兀的，何況是在冰冷的人潮中，遇到一個這樣的人，陸宛從來沒有這么篤定過。

    “雖然是死后的世界，可是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泣不成聲，方銘撫了撫她的頭發。

    “謝謝，雖然我們萍水相逢，嗯……因為毀滅人類的共同事業，才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喜歡你的個性，還有你的美。”

    方銘語氣溫柔，他沒有說謊，只是隱瞞了一點——他希望能通過溫柔的呵護，讓陸宛的靈魂得到治愈。

    畢竟，陸宛近乎完美的靈魂太過難得，太過重要，可能關系到某個終極問題。

    陸宛把頭埋的更深。

    “不過，我喜歡的人有點多，你介意嗎？”

    “什么？”

    “對了，我忘說了，我們還沒死。”

    “……”陸宛此時也意識到了對方的溫度，她剛才思緒煩亂，竟然忽視了這一點。陸宛一時語塞。活著的話，還有一些競爭者？她該怎么辦？收回剛才的話？

    一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執行毀滅任務的女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再沒有什么能扭轉她的意愿……下地獄都不行，何況活著。活著，就要抓住每一刻，呈獻出自己的全部美好，方銘僅僅知道她的使命，她的壞名聲，對她的性情和才能還一點不了解。

    一定要讓他知道，她有著各種讓人喜悅的才能。

    所以，陸宛含情脈脈的仰起臉，打算好好表白。

    但她隨即愣住，方銘的臉，有點扭曲，而且閃動著怪異的色調，青白色、紫紅色交替，像是中毒的癥狀。

    “你沒事吧……”

    陸宛看著自己紅腫的肩頭，還有方銘嘴上沾的血跡，聯想到自己昏厥前被毒刺刺中，她立刻明白，方銘或許是給她解毒，才中了毒……而且是用非常原始的解毒方法。

    “我感覺很好。”方銘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就像是在做內臟按摩。”

    在他體內，那些細密的蟲群正在急劇翻滾，似乎對這個新環境很不適應。挖掘、撕咬、吞噬，想要深入他的所有器官。方銘的身軀不斷震顫，像是被無數怪獸沖擊著。

    方銘驚訝的發現，微型蟲群的破壞力，足以消除任何有形物質，幸好他的身軀例外。盡管如此，他還是在體內覆蓋上了自己的異能，有備無患。

    “這些小東西很有意思，”方銘轉過頭，看了眼摩檀。“小蟲子，它們到底是什么？”

    摩檀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看著方銘身上的變化，她臉上的鏡子，光澤冰冷，“這些毒蟲會腐蝕你體內的器官，只是時間問題，誰也無法阻止，我很遺憾……本來，你還能派上用場。”

    “是嗎？”

    方銘若有所思，“看來，你也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么，依我看，這些蟲子，是控制你們的工具。你們一族，就是以這樣的手段凝聚在一起？真是低劣。”

    方銘這么說，是因為他在微型蟲群的身上，感覺到了完全不同于摩檀的氣息，似乎這些密密麻麻的小蟲子，才是更加恐怖的存在。它們有規律的排列著，閃動著詭異的光芒。

    這些蟲子的堅固程度，駭人聽聞，方銘費了不少功夫，才碾碎了部分蟲子。

    但是，他似乎觸發了不得了的東西，微型蟲群開始大規模復制自身，大片大片的，成倍的增長，力度也不斷提升。

    方銘冷笑，“吃我……我還想吃你呢。”自從他的意識世界里存在無冬城，容納了海量的物質，方銘并不介意吞下些小蟲子。

    隱隱還能聽到一陣陣嘈雜的聲音，來自不可知的時空深處，自己到底觸動了什么？

    方銘的體溫正在不斷下降，感覺卻越來越渺小，無力，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在浩瀚無涯的宇宙中漂浮。

    又或者，方銘只是組成一塊芯片的數百億個晶體管之一，而這塊芯片，又是組成一臺龐大智能體系的一個小小齒輪。

    面對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甚至一個集體，一個流水線，人都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更何況是被降格為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即使再放大萬萬億倍，依然微不足道。

    這種渺小感，能讓一個強者瞬間崩潰——再奮斗也只是一粒強壯的塵埃，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意義……

    唯一的選擇，就是放棄自己，融入整個宇宙，融入整個芯片，融入無邊的系統之中。這并不罕見，比如在人類歷史中，越是脆弱的個體存在，越是渴望融入某個群體。

    實際上，方銘能夠抗拒到這種程度，他的意志力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界限，他作為無冬城的創造者，能夠從不同的視角來看待自己，他明白，即便一個族群的最強者，放在另一個框架中，或許只是個微塵而已。

    但在此時，他也想融入那個偉大的存在中，難以自持。他的記憶、情感似乎開始模糊，當他心中閃過戚晴、劉歆語等等的影像，想到將要忘記她們，他甚至不覺得遺憾。

    融入偉大的存在，才是唯一重要的。

    無冬城散發出一縷光輝，方銘豁然驚醒。所有的異能，精神力，還有黑暗靈魂能量，全面發動，方銘已經孤注一擲。

    一種熾烈、撕裂的感覺彌漫全身，要么被同化，喪失一切，要么就……吞掉它們。

    這個過程，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

    他雖然不能動，但是隱約看到陸宛的表情，能看出，自己的樣子肯定不好看。

    “你的……”陸宛呆呆的望著方銘，美麗的眼中飽含著深深的擔憂。

    一旁的摩檀，沉默著，身軀起伏不停，無比震撼的望著方銘微微變形的身軀，還有額頭上探出的角——金色的獨角。

    她終于明白方銘剛才的意思，她從來不知道，她所掌控的毒蟲，還有這樣的能力。

    準確的說，蟲族不少中層成員，都擁有這些毒蟲，作為帶有劇毒的武器而已，在方銘身上引起這種變化，她實在找不到理由。

    方銘的此時的形態，她似乎在哪里見過……

    方銘感受著額上的獨角，他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好，體內的微型蟲群已經一掃而空，正在變成方銘肌體的組成材料。似乎只要他愿意，可以在肢體的任何位置上，凝聚出恐怖的武器。

    “力量增加了兩倍左右，軀體的堅韌程度增加了將近三倍，精神力似乎也增強了不少。”方銘這種階段，還能獲得這種提升，完全是匪夷所思。

    在方銘建立的等級體系中，無冬城新人村的異能者最高達到48點，也就是成長中的盧薇薇。軒轅過去的首領，華天策大概是三百多點，而方銘能量等級，在這次增強后，已經變成了13779點。雖然這種增強可能是一次性的，方銘還是感到不虛此行。如果再面對幽冥的boss，應該不至于太過被動。

    這短短的一會，從陸宛和摩檀的眼光看，自然不知道真實的變化，只能看到方銘僵立在原地，不再動彈，臉上出現了金屬般的光澤。

    陸宛當然不會坐視，她的意念試圖進入方銘的身軀，幫助他渡過危機。但是她發現，自己依然虛弱的身體，竟然無法把意識滲入進去，方銘的軀體內，像是難以形容的熔爐，能把她的意念都融化掉。

    看著陸宛一次次的嘗試，蒼白的臉上越來越憔悴，摩檀哼了一聲。

    “別費勁了，只有一種可能，他已經完全成了我的同類，他的認知、記憶、胃口，一切都成了蟲族，還有你們人類所謂的靈魂，他也不再擁有，現在，你在他眼里，就是食物。”

    摩檀的語氣有些淡淡的遺憾，看到陸宛殺氣騰騰的望向她，她后退一步，說道：“還想逞強？你現在還能發動剛才那種攻擊嗎？”

    陸宛確實無法再運用那具光影巨人，雙手深深的抓入地面。

    她的心從天堂跌落到地獄，剛剛產生了炙烈如火的情感，難道又要面對他的悲劇……

    方銘如果知道因為自己的死訊，導致陸宛近乎完美的靈魂出現破裂，進而又因為他當著陸宛的面“中毒”，造成陸宛的靈魂進一步受創，他肯定會無言以對。

    摩檀突然扭過頭，“蒙隼，別藏了，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嘩啦，地面裂開，一個帶著彩色花紋的頭顱，從不遠處的地面上鉆了出來，鬼鬼祟祟。

    “你在監視我？”摩檀連番受挫，正憋了一肚子氣。

    “我可沒那閑功夫，找你是為了那個人。”蒙隼從地下跳出來，晃了晃身上的土，在面部的五彩花紋之中，勉強能看出一雙窄窄的眼睛，他指了指方銘，表示要帶走方銘。

    “他是我的獵物，歸我所有。”摩檀說道。

    “你這么看中這個卑微的人類？真是稀奇，我明白了，他好歹是人類之中的佼佼者，你急于建立自己的勢力。好吧，我以神的名義起誓，不殺他。只是暫借，可以嗎？”

    “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摩檀已經擺好了戰斗的姿勢，顯然不打算答應他的任何要求。

    蒙隼咧開嘴，分叉的舌頭上貼著一個黑色的方塊。“認識這個指令嗎？”

    摩檀身體一抖，微微躬身，不再爭辯。

    蒙隼把令牌遞給摩檀，摩檀伸手接住，與此同時，陡生巨變。

    咯吱，像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機械，蒙隼瘦削的身軀兩側，突然裂開，許多條彩色的骨骼，像夸張的花瓣一樣從兩肋綻放、延伸，把摩檀包圍在內。

    蒙隼臉上掛著淡淡的嘲諷，“別怪我，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本來我對你是很有好感的。”他身上的骨骼朝內合攏，如同粉碎機，隨著一陣金屬般脆響，面前的摩檀碎裂成許多塊，散落一地。

    蒙隼面無表情，“我們一族，每一個體的可疑意識波動，都會被主星監測到，你大概不知道吧。”

    說到主星，他臉上的花紋都在蠕動，好像那是無比神圣的存在。

    下一刻，蒙隼的表情凝固，他低下頭，看到腹部位置，露出一個銀色的尖端。“剛才殺死的，是你的鏡像？”

    他腹部的尖端嗡的一聲旋轉起來，蒙隼的身體被攪成了無數碎渣，只有頭部滾落在地上。

    摩檀站在他身后，左手手臂呈現出耀眼的銀色，如虛影般飄忽。而她面部的鏡子上，映出了蒙隼殘破的身體。

    摩檀長靴踩住了蒙隼殘存的頭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計嗎？你的殺意怎么可能瞞過我。”

    “呵呵……”蒙隼的頭顱依然在笑。“你的感知，還是一樣敏銳，只是你不該接觸我。”

    蒙隼的頭顱被踩成了碎渣，一瞬間蔓延開，像在地上展開一幅巨大的圖畫，無數的小蟲子組成了一個神秘的圖案。把摩檀圍在中間。

    “認識這圖案嗎？你馬上就會成為主星的一部分。”

    “你踐踏了至高律條！”摩檀纖長的手臂奮力掙扎。

    “那又怎么樣？只有主星，才是我們一族的希望，才能解決我們被奴役的狀況，再說，你本來就來歷不明，你發生任何變化，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

    “如果這么做，你們和奴役我們的敵人有什么區別！”摩檀怒吼。

    “強大才是唯一的真理，當我們成為一體，你就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圖案的不同部分，相繼發出各色光芒，逐一激活。

    摩檀僵立在圖案中間，如果不看她面部的鏡子，她的身形依然動人，但是此時身軀痙攣，面部的鏡子上快速閃過各種圖案，似乎是她過去經歷過的各種記憶。

    啪！地面上出現一條深深的印痕，圖案的一角被暫時破壞，束縛之力立刻消解，摩檀沒有錯失機會，彈射而出，漂浮在空中。一陣歇斯底里的猛擊，地上的圖案分崩離析。

    陸宛吃力的坐在地上，她依然有些虛弱，破壞圖案這一擊，已經耗盡了她剛剛恢復的力量。

    盡管她痛恨摩檀，但是從剛才的狀況中，陸宛意識到，摩檀至少現在不是她的敵人，在方銘狀況不明，自己虛弱無力的時候，幫助摩檀解圍，是對付這個敵人的唯一手段。否則，那個花臉的怪物，下一個機會對付方銘。

    分散的蟲子重新凝聚起來，蒙隼完好無損，他望著陸宛，“差點忘了，你，正好可以給我補充營養。”

    他突然停下，因為就在這時，方銘的身體突然動彈了一下，活動了一下手臂。

    方銘此時的體型和之前變化不大，但除了額頭的獨角，手背上和幾個關節處，都覆蓋了一層淡金色的甲片，整個人凌厲、殘酷，不可一世。陸宛心中一陣悸動，摩檀和蒙隼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兩步。

    蒙隼哈哈一笑，“看來，主星已經完成了對他的改造。”

    他對方銘喊道：“我命令你，拿下她倆。”

    摩檀沖陸宛喊道：“跑——”

    呼——

    摩檀根本沒有看清，方銘怎么出現在她的眼前，就像一直都在那里。方銘輕笑，“小蟲子，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方銘剛剛雖然沒有動，但是他完全了解事態的發展，對于摩檀的處境，他并不同情，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災難，但是，受了再多委屈的敵人，依然是敵人。

    “你，”摩檀恍然，“你竟然……”

    “愣著干什么！拿下她倆！”蒙隼在一旁喊道。

    方銘回手一拳，在拳鋒前端，空氣中的一切微觀元素都被擠壓、清空，形成了一個長長的真空隧道，直達蒙隼，蒙隼的身軀急速散開成眾多小蟲子。但是方銘太快了，大部分蟲子，被擠方銘的一拳壓成了粉塵。

    “你死定了——”隨著一聲嘶啞瘋狂的叫聲，地面恢復了平靜，那些蟲子好像從沒有存在過。

    與此同時，在蒙隼消失的地方，空氣中像是拔掉了一個塞子，露出一個漆黑的小洞，地面上的一切都朝內涌去，包括陸宛和摩檀，面對這股力量，就像是颶風中的塵埃，沒有絲毫抵抗能力。

    在1微秒的時間內，也就是一秒的千萬分之一，兩人已經飛起二十多米距離，臨近空氣中的小洞。

    她甚至來不及恐懼，來不及反應。這不到一微妙的時間內，幾乎所有生物都無法做出反應。

    比兩人飛向小洞速度更快的，是一條長長的金色鎖鏈，鎖鏈另一端連在方銘手掌中，從掌心內生長出來，光華流溢。

    方銘已經動起來了，方銘驚訝的發現，這一刻對他來說，近乎靜止，或許是能力突破了某個屏障所引發的質變？

    在近乎靜止的狀態中，他能看到摩檀面部的鏡子被引力拉長，上邊竟然浮現出一張臉，和人類接近，只是雙眼更加纖長。

    他還看到陸宛臉上的欣喜表情，她依然沉浸在方銘平安無事的喜悅中。她的性情，還真是真摯……

    金色鎖鏈，纏住了陸宛豐盈修長的身軀，方銘用手指在她臉上輕捏了一下，一甩鎖鏈，把她甩向遠處。

    然后，他猶豫了一下，看著摩檀沒入那個小洞。這一微秒，這時終于走完。方銘轉頭看了一眼陸宛的身影，隨著摩檀跳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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