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處，能持看著身形消散之后，僅余下一粒若有若無金光的渡真和尚，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少年時，在寺中最是受人輕視，平日里只得做些無人問津的活計，比如照顧這個在金山寺輩分奇高，卻默默無聞的老僧渡真。

    多年相處之下，爺孫兩人反倒比法海的感覺還要更近一些，親眼見到這樣一位長者的隕落，能持再也無法維護(hù)平日里十分注重的師道尊嚴(yán)，一時間涕淚橫流。

    本因心中同樣也十分難受，不過卻沒有能持那樣過分的感同身受，此時眼前場景對他來說，更多的還是心懷激蕩，他悄悄走到能持身邊，輕聲道：

    “師父，咱們贏了，太師祖成功了。”

    能持默默點頭，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他們身后觀戰(zhàn)的幾名弟子隱約有了什么爭執(zhí)的聲音，本因連忙回頭瞪了他們一眼，示意這個關(guān)頭如何還敢惹師父生氣？

    可這一回，向來對人和善，對弟子卻從嚴(yán)管教的能持并沒有發(fā)怒，反而耐心的解釋起弟子們觀戰(zhàn)時的心頭疑問。

    “既然讓你們留在這里，自然是讓你們看看前輩們的奮戰(zhàn)，既然是觀戰(zhàn)，討論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你們是不是在疑惑為何師祖的劍陣之犀利，堪稱天下少有，但是出劍之時卻從來不以劍印口訣來施咒加持？”

    “師父一聲由俗入僧，而后又脫僧還俗，眼光見識，修行著眼處便與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不太相同，常人看來誦咒結(jié)印可強劍氣威力，可師父卻認(rèn)為那是天底下最多余麻煩的事情了�！�

    “御劍便是御劍，殺人便是殺人，左右不過一劍的事，何需還來誦咒結(jié)印？

    我年輕時候，曾聽你們師祖說，天下高明劍道從來都不是哪家哪派的真言劍印? 而是心念起處便是劍到的大風(fēng)流。”

    鎮(zhèn)妖雷峰塔內(nèi)立時響起一陣怪異的爆響? 乍聽之下好像天雷轟鳴? 細(xì)聽之下又仿佛是什么可怖的野獸在發(fā)出垂死的絕望低吼。

    林海由始至終面色一直都很平淡? 引爆天王像的那一刻，這個自詡天下高明劍道，意到即是劍到的年輕人，雙手結(jié)出一個基礎(chǔ)的劍印? 御使著誅仙劍陣吞吐最后的滅世之力。

    被灌入全部劍光的鎮(zhèn)妖雷峰塔體表? 漸漸又細(xì)密的龜裂光線向外顯露? 隨著四尊天王像的相繼炸裂后? 所產(chǎn)生的先天靈機開始暴亂? 誅仙劍陣的威力方才真正的向著原版邁進(jìn)了一步。

    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氣機? 在塔中瘋狂的炸響奔涌，搖搖欲墜的雷峰塔承受不住這等級別的轟炸切割? 在體表龜裂的光紋越來越多，漸漸瀕臨極限之后? 終于在一聲驚天巨響中爆裂開來！

    這灌注了林海全身精氣神的一劍，沒了束縛之后? 簡直就是一條狂舞的真龍? 其威勢氣機之盛，以至遠(yuǎn)在十里亭處的能持南宮兩人? 在瞧見了之后都忍不住齊齊向后退了一步，不約而同的將一眾年幼弟子以及渡真的法體護(hù)在身后。

    兩人對視一眼? 互相心底間都有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他們都知道，如果讓這一劍的威勢真正的擴散過去，那么憑他們兩人的道行，無論如何也護(hù)不住身后的法體和弟子們。

    “師祖這是打贏了嗎？”

    年紀(jì)最小的本心睜著大眼，一臉神往的看著遠(yuǎn)方被一記劍光化作通亮之城的幽州，沒有南宮等人那種能夠看破天地玄機的修為在身，對于那無盡劍氣殺機的洶涌，自然也瞧不見有什么驚心動魄，他只見到幽州城中無數(shù)浮動的劍氣光斑，正于其中做龍蛇之舞，那些看似美麗實則殺機無窮的劍氣神意，落到常人眼中反而比夜間流螢，天際流星更加的絢爛好看一些。

    幽州城中的林海，手中劍印不放，并非是加強劍陣威力，而是為了約束住磅礴的劍意不要隨意的流散出幽州城池，以免誤傷他人。

    鎮(zhèn)妖雷峰塔崩碎之后，渡真和尚遺留下的那顆舍利與滿城飛散的劍氣神意全都沒了蹤影，原本如山岳當(dāng)頭的妖龍真身，此時也被劍氣炸成了一地的血肉，空蕩的幽州城內(nèi)再無白素貞的任何身影！

    只是這般死的不能再死的樣子，卻并不足以叫林海放下戒備的心神。

    事實當(dāng)妖龍所化的血水匯聚在地面過多之時，便肉眼可見的開始蠕動起來，好像真正的白素貞還要再從這里掙脫出來似的。

    這般強橫的生命力，已然是超出了普通的常理，怪不得是能夠在炸滅元神之后，還能再生造化的古妖修。

    林海手捏劍印，駕馭著殘余劍光絞殺散落在幽州城各處的血肉，只要每處稍稍有所異動，立刻便有凌厲的劍光斬殺而下，將白素貞的血肉靈性消磨斬殺。

    這是一場心念神意間的消耗戰(zhàn)，總的來說還是林海暫時占據(jù)了風(fēng)，只是即便如此，這風(fēng)之中也充滿了騎虎難下的意味。

    一旦白素貞從血肉當(dāng)中重新恢復(fù)過來，就算是元氣大傷，那也決不是破碎了劍陣后的林海所能抵擋的，而他此時手捏劍印，駕馭著劍陣破碎后離散四方的誅仙劍氣，也是存著能省些神意便能多堅持片刻的心思，盡可能的加大自己的底蘊。

    因妖龍的身軀體型實在太過龐大，以至城中各處角落都難免會有或多或少的血肉悄然聚集，林海此時隨仍然握有劍陣殘余的氣機之利，可終究無法統(tǒng)籌全城各局，如果不想辦法，早晚會被白素貞尋找機會復(fù)生成功。

    危急關(guān)頭，林海忽然靈機一動，將那條由南綺容布下的棋盤大陣再一次的拆分回原樣，縱橫十九路的棋盤陣線，將幽州恰如其分的切割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方塊，而后林海便直接將劍氣全部灌入到棋盤的小方塊之內(nèi)，果然穩(wěn)穩(wěn)的壓制住了白素貞的復(fù)生異動。

    林海只身依舊坐鎮(zhèn)在棋盤當(dāng)中的天元位，閉目感知棋局之的各處異動，恍惚中竟有種正在和人對弈棋局的錯覺，只不過他們的一盤大棋下起來太過累人，每次落子消耗的都是雙方的神意，這樣有來有往的尚且看不出有什么兇險，可一旦哪一方落入到無子可落的境地時，那就要形神俱滅了。

    天下棋手，皆以盤活大龍與否，做為勝負(fù)手的關(guān)鍵，而今林海則是要真的在這棋盤大陣屠殺一條真龍，才能夠存活下去。

    百忙之中，林海又想起一事，那就是十里亭的徒弟能持和師姐南宮，以及那些個攏共也沒見過幾面的徒孫們。

    自己以劍陣絞殺妖龍，只有看起來表面的勝利和風(fēng)，其實內(nèi)里仍然是勝負(fù)未知的生死戰(zhàn)。

    于是為了提醒弟子們早日趕路，林海便分了一縷心神，將一絲劍氣送出城外，聲勢浩大的斬向十里亭處。

    劍氣落下，在能持眾人身前切割出一條巨大深邃的壕溝，弟子們險些被這毫無征兆的劍光嚇得伏跪下來，心有余悸的問道：

    “師父，師祖這是何意�。俊�

    “他在催我們盡快趕路�！�

    南宮適時的道破了這一劍的深意，弟子們雖看不出城中真正兇險的局勢所在，也想不明白為何勝利在望的師祖執(zhí)意叫他們趕路，可仍是沒有多問，簡單的修整了一下便準(zhǔn)備出發(fā)。

    臨行之前，能持又反復(fù)觀看了幾眼那條被劍氣斬出的壕溝，他總覺得這道斬來的劍氣別有深意，并不是那么簡單的催他們路，至于旁的就猜想不出了。

    幸好他身邊還有個南宮可以問計，想來謙虛到近乎自卑的年輕僧人便將心中疑問道出：

    “師姑，師父若是想要催咱們快走，大可以傳聲喊話便是，如何用得著這樣興師動眾的遞來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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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宮聞言也是一愣，有些意外的看了這個向來駑鈍的金山寺主持一眼，沉吟道：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如這樣，反正師父的法體也要火化，你便留下處理師傅的事，順便看看他這一劍到底有什么玄機，我護(hù)送著弟子們先走�！�

    決定已下，眾人拜別了渡真的遺體，弟子們一步三回頭的踏了去往天柱山的路。

    能持獨自一人去拾來干柴干草，簡單的堆放了一個火化的木架子，跪在一旁對著高高燃起的火焰默默誦經(jīng)。

    許久之后，青煙渺渺的火堆已經(jīng)焚燒殆盡，能持仗著修為在身，不等火堆稍涼便前拾骨撿灰，用一塊黃布小心包好了，貼身存放。

    因傾力相助林海之故，渡真的遺體焚化未能燒出舍利，能持做完這一切之后，心中空空落落的，腦子里也來不及思索林海遞來那一劍的深意，只是呆呆的坐在渡真圓寂時盤坐的那塊大石頭，不知在想著什么。

    相伴侍奉了十幾年的老人，就這么化成了一捧骨灰，年紀(jì)輕輕，鮮少受過這種別離之痛的年輕僧人，頗有些措不及防，猶在夢中的不真切感。

    火堆飄蕩著青煙，緩緩的經(jīng)過能持的身前，他于恍惚中好像是看到了老人在對他笑著揮了揮手，下意識的便伸手去抓。

    青煙渺渺，老人的身影同樣也如鏡花水月般迅速消散，能持不禁悲從中來。

    正待大哭一場，忽然又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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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逃離的百姓隊伍，不知覺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

    夜幕落下，圍坐在大路邊休息的人們漸漸流傳開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因為幽州的舉城逃亡，使得原本周邊幾處重鎮(zhèn)收容百姓的人數(shù)很快達(dá)到了飽和，流民過多不便于管制，有的地方官府甚至派出官兵把手關(guān)口，開始了極其嚴(yán)格的入口盤查。

    這個消息即意味著后面的人們想要找到一個容身之處，就需要走更遠(yuǎn)的路。

    這本來也沒有什么，因為這次逃難準(zhǔn)備的比較充分，路程也算不太遠(yuǎn)，別說區(qū)區(qū)一個白天，就是再過個四五天的也撐得住。

    只是叫人沒有想到的是，在當(dāng)天入夜之后，百姓隊伍當(dāng)中居然開始發(fā)生了許多怪事，暴死了十幾個老弱幼子，盡管有隨行護(hù)送的鎮(zhèn)撫司官兵極力壓制，可路有妖鬼作祟的流言消息，還是不可控制的在百姓之間瘋狂蔓延起來。

    逃難的隊伍一時間氣氛變得緊張又詭異，事態(tài)無可抑制的惡劣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無休止的走下去，早晚會成為妖鬼口中的血食。

    林府家大業(yè)大，逃難的隊伍同樣也龐大復(fù)雜，管家又見到局勢不樂觀，立即便通過鎮(zhèn)撫司與一處重鎮(zhèn)的官府搭了線，不惜代價的花錢，硬是生生買下了一大批入關(guān)的名額。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好明目張膽，只得夜里偷偷進(jìn)行。

    這其中就有很多說道了，因為就算花錢買到了名額，可對龐大的林府來說，注定就要舍棄許多人。

    許仙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飯菜，悄悄的回到了自己的棲身處。

    這是今晚他打的第三碗，飯量再大的人也架不住這樣吃，許仙也早就吃飽了，這一碗是打算留到明天再吃。

    怪不得許仙沒出息，他一個窮苦人家出身，即便是在幽州平安的時候也鮮少能吃到帶葷腥的飯食，林家公子這高枝攀的可真不虧！

    正自為以后前途高興的許仙，剛剛回到棲身的住處坐下不久，立刻便有三個身形高大的閑漢圍了來，許仙心下一驚，不動聲色的將冒著熱氣的飯碗放在了前面，將已經(jīng)變得臟亂不堪的被褥抱了起來，打算避開他們。

    可領(lǐng)頭的馬六又哪里會放過這窮書生，笑嘻嘻的便將許仙攔了下來，先是貪婪的看了一眼那個故意被放到顯眼位置的飯菜，而后笑道：

    “小公子，這是要哪兒去�。吭趺匆娏诵值芫妥哐�，也太不近人情了！”

    許仙神色平靜的道：“大管家說最近路不太平，叫我過去那邊睡�！�

    一個人多勢眾，又與鎮(zhèn)撫司關(guān)系匪淺的林府，足以唬住這一路的各色牛鬼蛇神，可是馬六卻渾不在意的嗤笑：

    “別裝了，你是個什么貨色老子早就打聽清楚了，不就是仗著有個在衙門當(dāng)差的姐夫，又在林家勾搭了不知哪個關(guān)竅混了一口飯吃？跟我裝什么高門大戶的種��！”

    一旁的大漢也跟著笑嘻嘻的，不知真假的問道：“聽說昨天隊伍里死了一個捕快，不知是不是你那個死鬼姐夫？”

    三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團，他們本就是幽州舊時的流氓地痞，此時舉城遷移，官府無力管束這么多的難民，使得往日畏官如虎的流氓們心中也失去了那一份敬畏，對于這個前衙門捕快親戚的文弱書生，自然要好好的欺負(fù)欺負(fù)。

    “你們到底想要干什么？”

    許仙還真的是有些害怕，他雖然拜了林海為師，也算是成了林府的人，可他們早就有言在先，除了一口飯吃再不會給任何照顧，這些天來也確實如此，只有這一床價值尚可的被褥算是林海的一次大方施恩，別的待遇甚至還不如一個普通的下人。

    許仙要真的跑去找林府的人做主，多半也沒有人會理會。

    一直笑嘻嘻的馬六這才變了臉色，惡行惡狀的一把搶過許仙抱著的那床被褥，罵道：

    “大爺我看得起你才和你換被子，md三床換你一床還不換，真當(dāng)自己是林府的少爺了？”

    許仙沒敢和人高馬大的馬六爭執(zhí)，只在心中敢怒不敢言，就連臉的憤怒都不敢顯露。

    這黑燈瞎火，荒郊野外的，真的惹毛了這群人，拖到個沒人的地方給活埋了都沒人知道，他跟著逃出城后就沒見過姐姐和姐夫，人流量太大，加剛才那閑漢的言語不知真假，他還真的不敢有絲毫得反抗，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馬六搶走了他唯一的一床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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