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里并不少見新生的嬰兒，尤其是本朝。

    畢竟當今雖然正是青年,    但是這都城里見慣了皇帝更迭的老人們都看得出來,    這位逃不過后世一個“昏”字，以及一個“暴”字。

    昏,    昏在他是個色中餓鬼。奪取臣妻，大興民選,    集天下之風流進入宮殿，各美交相輝映,    于是自然要配珠掛翠,    好奢求靡,    長裙動輒染五彩、十二破，爭奇斗艷，髻釵如云。“美人梳洗時,    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卻數鄉稅。”宮里一夫人,    每月為脂粉之費,    動輒十萬錢，勞民傷財，朝野怨聲載道。

    暴,    暴在他殘虐好淫奢。繼成國祚十數載，大興土木，興建山林間的園子就有三個，斥巨資疏鑿池沼，建亭榭堂廡,    植嘉樹奇葩，視諍諫如無物，自以為閬苑仙境，且性乖戾嗜殺，面有不忿的大臣，都叫他當朝棒殺，血濺三尺，一時間人言竦畏。此外，當今還有奇珍異獸成千上百，惡犬猛虎成群，常常意有不順，便以宮人骨肉飼養，而皇帝好撫掌笑看進食。

    左丘失如今勉強算得上皇帝的長子。

    因為他前頭幾個皇子都是夭折的，美人們爭寵，搞孩子是最方便的。而他，一出生就沒被當成威脅，所以勉強無人理睬著長大了。

    他是那個“臣妻”的孩子。因為不足月出生，不少人都懷疑他并非圣上親生子，而是之前那個窩囊死的異姓王的兒子。

    皇帝不喜歡他。他只在乎那位進了他后宮、并且很是受到了一段時間榮寵的美人。美人郁郁寡歡，生了孩子也不管，只管扔給宮人照顧。

    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靠著幾個老太監摳出來的積蓄養著長到了七歲上。

    可能是他天生命硬，吃糠咽菜，冷飯饅頭，也能長得壯實起來，一臉悍兇傲慢，七歲看上去像十二三歲一樣。

    老太監們不會養孩子，都是沒條件在宮外開府收養子的，也就偷偷摸摸養個父不詳的“野種”，悄悄在心里過一過有根的漢子的癮，自然是竭盡全力溺愛著來的；況且他們又做慣了奴才，那態度親熱，也是自下而上的親熱，是卑微的。

    所以盡管左丘失衣衫襤褸地到處野跑的時候，他也是天然有著高人一等的傲慢的。七歲這年他碰巧見到皇帝令惡犬們分食死去的同類，在瑟瑟發抖的宮妃與婢女之間面不改色地凝視著這一場景。

    皇帝見到這個高壯、狼狽卻冷靜異常的孩子，不由得好奇，“你是哪里的孩子？”

    左丘失當時還沒有名字，也不通禮儀，近乎粗魯地直視著皇帝說：“如果你是皇帝，那我就是你的兒子了。公公們是這么說的。”

    “哦？”皇帝問：“上前來，你竟不怕嗎？”

    左丘失說：“狗吃狗，猶如人吃人，沒什么新奇的。”

    據說皇帝當場大笑出聲，說：“此子肖我！”

    然后，他給這個沒有名字的兒子起名叫做“豕”，意指他沒人教養也能長成野豚一樣高壯的樣子。潛邸舊臣里為數不多還活著的一個，當年的太子洗馬，搖搖擺擺地跪在地上，懇請陛下給唯一長大了的皇子一個體面的名字。

    所以“小殿下”的名字就變成了左丘失，沒體面到哪里去。不過這個字很好寫，左丘失覺得挺不錯。

    左丘失在童年時很是與皇帝意氣投合。他開蒙讀書，都是由閑極無聊的皇帝親自教的。

    不得不說，皇帝雖然昏且暴，但是有著與被選為太子的曾經的身份相稱、甚至遠遠優越于一般皇帝業務水平的智慧。他幾乎過目不忘，博覽群書，先帝在世時是個此世無雙的優秀太子——直到先帝駕崩，太子登基，就飛速地原形畢露，搜羅天下美人珠寶，盡入囊中了。

    左丘失在腦子這方面也是很跟得上皇帝的水平的。皇帝熱愛夸獎他“甚肖我”。這對很有可能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子相像的，不僅僅有卓爾不凡的智力，還有令人心驚的殘酷和冷漠。這樣一個“肖父”的皇子受寵，對于朝臣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世家出身的勢力是最不在乎誰掌朝政的。他們可以像等待一個朝代更迭那樣等待換一個皇帝。所以就算只是為了惜命，也不會有太多人跳出來指責皇帝昏庸暴戾。然而現在，眼看著下一代皇子都要被養歪了，他們不得不出手，要皇帝給皇子們延請名師。

    最后左丘失和其他兩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皇子去拜了當世大儒為師。

    失去了教養孩子這個樂趣的皇帝又開始游山玩水，犬馬聲色。有一日他撞到一個貌美的道姑，就強行把人拉回了宮里，充作后妃。——然而皇帝認不出來的人，宮人不可能認不出來：這位道姑，是未婚夫死后自請出家已有兩年的安慶長公主，當今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皇帝根本不在意這個。殺了知情阻撓的宮人，他反倒玩得更開心了。直到這位從前的安慶長公主抱病不起，憔悴起來，才放開她去寵愛別的美人。

    左丘失當然不是會好好上課、尊師重道的那種好學生。他把跟著他的小太監扔下頂罪，自己就到處找樂子。他看到那個傳聞中的道姑夫人撫摸著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垂淚不止。

    左丘失知道那是懷孕了。宮里的女人們大都會高興自己有了孩子，除了他自己的母妃，還有這位道姑夫人。他很好奇這個理由，于是觀察了一陣子。

    道姑夫人日夜垂淚，一日，對自己的嬤嬤哭訴：“……我聽說兄妹相結合，生下來的孩子都是怪物……嬤嬤，我不想留下這個孩子……”

    左丘失一點也不驚訝。他甚至笑了。

    他轉頭就去找了皇帝。

    “我要那個道姑夫人把孩子生下來。”他說，“我想見見怪物。”

    皇帝也甚是有興趣：“哦，她懷孕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兒，你怎么會這樣想？”

    左丘失說：“她說你們的孩子會是個怪物。如果你們都不養怪物，不如給我養著玩。”

    ——于是，另一個父母都不期待的孩子出生了。

    這是個小女孩。生來就胎發濃密，只是似乎體弱，哭都哭不出來聲音。緊緊握成拳的手心有塊漂亮的石頭，晶瑩剔透，中心一點泛著月輝一樣的淺淡幽藍，里面好似懸浮著兩個字。識字的宮人變換角度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稟報皇上。

    “陛下，這似乎、似乎是個名字，是‘沉夜’二字……奴不敢妄言，不過斗膽揣測，小公主乃是仙子投胎，生有名字……”

    老公公磕頭磕到地上，真心實意地誠惶誠恐，為自己看了仙人的東西而興奮，連皇帝的神情變換都沒有注意到。

    皇帝說：“仙子？朕這孩子來頭倒是不小。既有自己的名姓，何須朕的姓再給她。”

    他冷酷地下了論斷：“她不姓左丘。”

    **

    這個沒有姓氏的小公主沉夜按照左丘失的意見，被養在了他的偏殿里。她從來都不吵不鬧，偶爾哭兩聲，也只是因為生理需求沒被滿足。然而出生的時候沒被發現的問題現在出現了，沉夜的兩只眼睛，左右的顏色不同。尚小的時候嬰兒其實不能視物，但是所有人都會覺得自己在被她認真凝視。

    所以他們很快就能發現，這個孩子的左眼是淺淡的琥珀金，右眼是中心泛著藍綠的深翠。好在她膚色天生要比許多美人都白皙上許多，所以這樣倒也只是怪異，并不丑陋。

    皇帝知道了這個消息，特意讓宮人把她帶去看了一趟，就再也沒管過。

    意外的是，左丘失經常去看她。但是他從不伸出手要摸一摸或者抱一抱，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襁褓里的嬰兒。

    忽而他湊近了沉夜，看了一會兒，出聲說話。

    “養你的人是我。沒有姓的小怪物。”

    奶娘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求殿下憐憫，求殿下憐憫，不要這樣說小殿下……”

    宮人們都很照顧沉夜，無他，這里頭混的人最信舉頭三尺，因果輪回，小公主是仙子投胎、抱玉而生的消息早就傳了個遍，就算是為了積攢功德，也沒人會對她不好。

    奶娘對沉夜是有感情的——這樣乖的孩子，不哭也不鬧，真真像是惹人愛憐的小仙子，哪能不愛她？況且她是沉夜的乳母，榮辱系于一身，而沉夜現在全托這位性情古怪的殿下照顧，萬一殿下厭了小公主，他們這一群人又該如何是好呢？所以立刻就跪下來為小公主美言，說她生來便喜歡殿下，好像知道殿下什么時候回來，就早早地醒著，睜了眼等著瞧殿下。

    左丘失知道這種把戲。不過他仍然聽得心情不錯，嘴角微微勾起，看向沉夜。

    “是么？”他沉吟了一下，說：“那么，我給你個好聽的名字吧。我聽聞番邦的貍奴有皮毛似雪而雙瞳異色的，倒與這小怪物仿佛。”

    他盯著小公主。

    “記好了，從今往后，你就是貍奴。”

    作者有話要說：　　想看古代世界的人很多，所以先寫這個，養父放之后寫。

    小可憐只是別人看她可憐而已，其實一點也不可憐，還經常可憐別人w

    是個圣光閃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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